航海探險的歷史,充滿了奧祕和混亂。人們總是會受自身想像力所驅使,努力去探索周遭的環境。無數個世紀當中,艱苦的日常生活、對於陰暗未來的恐懼、生存的希望,使人們夢想著更美好的世界、更肥沃的土地、更安定和平的社會,正如「在彩虹那端的某處……。」(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這句歌詞所敘,某處必然有一片更安穩的樂土。
每一代人,都必須在前人已實現或未能實現的基礎之上,構築自己的夢想。無論陸上還是海上的探險家,出發時行囊空空,僅帶著前輩傳承下來的知識,當然也帶著自己的希望。
然而,這樣的知識有多可靠?愛爾蘭僧侶聖布蘭登(Saint Brendan),真的發現了美洲嗎?他真的乘著一艘愛爾蘭小木船航向北大西洋、設法抵達冰島,看到了北美大陸的海岸嗎?當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了,為何還要展開這趟艱辛的旅程?其實,他是為了遵循信仰之下的傳統,去尋找聖徒的「應許之地」。
他的這趟旅程包含所有早期探險的元素:必須去探索的燃眉之急——無論是利己還是利人——包含對於未開化島民的道德救贖,也為了普遍提升知識、增廣見聞。結果他發現了充滿奧祕和傳說的奇境,而後人也相信這些地方真的存在,但始終無法再次發現。布蘭登發現的是馬尾藻海(Sargasso Sea,北大西洋中部的一個海域,因海面漂浮大量馬尾藻而得名)和少數島嶼——其中一座島其實只是一隻沉睡中的大魚。這整段歷程都保存了下來,而且經過充分渲染,寫成一部重要著作《聖布蘭登之旅》(Navigatio Sancti Brendani)。
近年來受到全球史研究風潮的影響,海洋史研究的方法與趨勢有了許多轉變,有學者稱這種研究為「新海洋史」。
首先,這種研究強調由陸地轉向以海洋為中心。其次,新海洋史的特色是,將海洋看作流動的網絡來研究,範圍包括作為通道的水域,以及沿岸港口城市與島嶼。不僅關注長程貿易、人群移動、離散社群及思想文化,也探究人們在這種網絡形成的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第三則是把近代以來的海洋史,視為西方融入既有海洋網絡,並與當地人持續互動的歷史進程。
有關這方面的代表著作,如大衛.阿布拉菲亞(David Abulafia)的《偉大的海:地中海人類史》(The Great Sea: A Human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林肯.佩恩(Lincoln Paine)的《海洋與文明》(The Sea and Civilization: A Maritime History of the World)、約翰.麥克(John Mack)的《海洋:一部文化史》(The Sea: A Cultural History),以及羽田正編著的《從海洋看歷史》。
雖然這些海洋史著作內容豐富,但畢竟是寫給學者看的,較不適合一般讀者閱讀。若要推薦一本有上述特色的海洋史著作,過去我會說是菲立普.費南德茲─阿梅斯托(Felipe Fernandez-Armesto)的《大探險家:發現新世界的壯闊之旅》,現在我有了新的選擇,那就是約翰.鄧摩爾的《太平洋的大歷史》。
本書的中文書名雖名為「大歷史」,但比較貼切的翻譯應該是:想像的太平洋探險。本書主要探討15世紀至19世紀間,歐洲人如何探索未知的太平洋,尤其是那塊大家口耳相傳及想像中的「南方大陸」。本書所探討的空間並未涵蓋整個太平洋,主要是以南太平洋為核心。
作者非常擅長說故事,其筆下的太平洋探險史相當細微,書裡出現許多過往不曾聽聞的島嶼探查故事,的確為身處太平洋島嶼的我們,提供相當多的歷史想像。整體而言,全書有以下幾個重點:麥哲倫取名「太平洋」、西班牙人聽聞島嶼寶藏傳說開始探險、南方大陸的想像與探險、奎羅斯遠征的新發現、塔斯曼證明澳洲與南方大陸不相連、庫克船長解開虛構島嶼之謎。
當然,本書不只談及南太平洋的探險,也談到了找尋北太平洋「西北水道」的過程,但篇幅明顯少許多。關於這部分的探險故事,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讀一讀《大探險家》。
由於本書是以人物為主,按照時序鉅細靡遺的敘述這些探險故事,讓大家了解16世紀至18世紀,歐洲人對南太平洋的島嶼與大陸的迷思,是如何產生、又如何逐步被破除,因此對於一些結構性的歷史變化就不太講究。例如,為何相較於17世紀的探險家,18世紀的人更能破除「南方大陸」的迷思,此處有兩個作者沒有細說的祕密,即經度與壞血病;唯有解決這兩個現實上的問題,才能大幅推動他們的航海計畫。
當這兩個問題獲得解決後,這些開拓者便能航行得更遠,而這也說明了18世紀末,太平洋探索活動加快的動能。唯有明白這點,我們才能理解為何這時期的太平洋,會成為西班牙、葡萄牙、英、法等國恣意競逐的探險場域。
此外,由於本書是歐洲人的南太平洋探險史,若嚴格用大歷史的角度來看,可能還缺乏了地理、氣候、地殼、環境變遷的描述,甚至人類的移動、殖民與帝國角逐的細節,關於這些較為全面性課題的探討,讀者可能就得找唐納德.弗里曼(Donald B. Freeman)的《太平洋史》(The Pacific)來看了。
他帶領三艘船,包括自己搭乘的「金鹿號」(Golden Hind),以驚人的高速,僅花16天的時間就通過麥哲倫海峽,成功進入太平洋,但此時他的小艦隊卻遭到暴風雨襲擊,其中一艘船因此沉沒,而另一艘船被迫轉回海峽、回到英國。
德瑞克的船被風吹往南,看到一些新島嶼和火地群島的南端。他奮力往北行,狂掃西班牙殖民地,搜刮了大量贓物,而這也顯示出西班牙在太平洋的防禦出現了漏洞。接著他抵達加利福尼亞,這裡可能就是他稱為「新阿爾比恩」(New Albion)的地區——當時加利福尼亞的地圖並不準確,許多地理學家還認為下加利福尼亞可能是座島嶼——他當時甚至可能已到達當今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British Columbia,加拿大的一級行政區,位於該國最西部)。
這趟航行完成後,他把船裝配好、開始橫渡太平洋。儘管在他所謂的「小偷之島」(The Island of Thieves)與當地人有過不愉快的接觸,在「西里伯斯島」(Celebes)附近又險些沉船,但他還是成功經由印度洋和非洲海岸,環繞了地球一圈。
他帶回了許多黃金,多到凱因斯(John Keynes)在他1930年的《貨幣論》(A Treatise on Money)中寫道:「德瑞克帶回的戰利品,可視為海外投資的泉源。伊麗莎白女王用這些收益清償了全部的外債,還將部分餘額拿來投資黎凡特公司(Levant Company,一家英國特許公司,特許狀由伊麗莎白一世頒發)。」這段著名的評論是有點誇張,但女王確實因此封他為爵士。
西班牙國王當然對這整件事感到憤怒,但兩國之間的關係早就僵若寒冰,因此伊麗莎白根本不在意。任何人只要有本事清償國家的外債,就值得享有加諸給他的一切榮耀。後來德瑞克升為海軍上將,在幾年之後擊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贏得一世讚譽,而全歐洲也都因此認知到西班牙並非無敵,無論是在加勒比海、太平洋還是英吉利海峽。然而,德瑞克也並非戰無不勝:當他再度前往加勒比海冒險時,途中感染了傷寒,在1616年去世,葬於海中。
多年來一直盛傳,他在太平洋航行期間,尤其是在麥哲倫海峽南部,可能發現了新陸地或新島嶼。在美洲以南的海洋如此鮮為人知,地圖資訊又如此不準確的情況下,可以想見,就算航海家找到某些未知的陸地,在他離開後,這些地方的位置依然難以辨識。人們普遍相信火地群島是南方大陸的一部分,事實上,著名的安特衛普製圖家亞伯拉罕.奧特柳斯,在1570年出版的世界地圖,將火地群島清楚描繪成南方大陸的突出部,從地球南端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
1578年德瑞克在麥哲倫海峽,被那場猛烈的風暴往南吹時,究竟看到了什麼?而德瑞克的航海日誌已移交給伊麗莎白女王,從此再也沒人看過,要判定這件事也變得更加困難。地理學家和歷史學家曾針對世人稱之為「德瑞克之地」(Drake’s Land)、「德瑞克島」(Drake’s Islands),甚至「伊麗莎白」(Elisabethides)的地方做過臆測,然而歲月流逝,始終沒有浮現令人滿意的答案。
德瑞克發現南方大陸,但太平洋中的「小偷之島」到底在哪裡?
那些年裡,有幾本重要的著作出版,最有名的是愛國學者理察.哈克盧伊特(Richard Hakluyt)。如果他是法國人的話,「沙文主義」(chauvinistic,指極端、不合理、過分的愛國主義)一詞,就很適合套用到他那本書名響亮的著作《1500年以來英國以陸、海方式通往天涯海角的重大旅程與發現》(The Principall Navigations, Voiiages and Discoveries of the English Nation, Made by Sea or by Land, in the Most Remote and Farthest Distant Quarters of the Earth at any Time within the Compass of 1500 Yeares)。他居住在牛津,博學而狂熱,1596年德瑞克還在世時,他出版了一本文集,寫到金鹿號之行,但沒明確提到「德瑞克之地」。
幾年後,劍橋大學誕生一位重要的歷史學家塞繆爾.伯恰斯(Samuel Purchas),他從未到離他出生地超過一、兩百英里的地方,但這並不妨礙他為其第一本書取了這樣的書名:《伯恰斯及其朝聖之旅:或世界的關係,以及對歷代已發現之地的宗教觀察》(Purchas, His Pilgrimage: or Relations of the World and the Religions Observed in All Ages and Places Discovered)。不管怎麼說,畢竟我們在自己的書房裡就可以四處旅行了。在1625年,他又在另一本書中展開他的「朝聖之旅」,即向哈克盧伊特致敬的《哈克盧伊特.普羅米修斯,或伯恰斯及其朝聖之旅:包含英國人及他國人的海陸旅行世界史》(Hakluyt Posthumus, or Purchas His Pilgrimes:Containing a Hystory of the World in Sea Voyages and Lande Travells by Englishmen and Others)。
伯恰斯對於德瑞克之旅的印象,來自於哈克盧伊特的著作,內容也不太精確。他在書中描寫傳聞中德瑞克停泊過、找到新鮮飲用水和營養蔬果、碰到友善島民的島嶼,這些都是粉飾過的細節。
第三部紀實錄——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其重要性高得多——出現於1652年,即法蘭西斯.佛萊契(Francis Fletcher)的《包羅萬象的世界》(The World Encompassed)。佛萊契曾擔任德瑞克遠征隊的牧師,這本書是德瑞克的侄子根據佛萊契的日誌所出版的,書中大致同意以上兩本書的說法,但清楚而肯定的表示,德瑞克曾到達火地群島的最南端,證明它是島嶼,而非許多製圖家所以為的那樣,屬於南方大陸的一部分。
根據佛萊契的說法,這是「那整群『島嶼』中最大的海角或岬角……『南方』看不到任何『大陸』或『島嶼』」。德瑞克發現這點後,顯然太過興奮,倒在地上伸出雙臂環抱自己的身軀。有這樣戲劇化的舉動也不為過,畢竟有了這一發現,歐洲製圖家終於不必再於美洲以南,畫上南方大陸了。
他真正登陸的地點在哪裡並不清楚,可能是亨德森島(Henderson Island),或正如大家猜測的一般,是一座火山島,而這座火山島從那時起就消失了,後來構成「帕克托拉斯沙洲」(Pactolus Bank)或「伯恩罕沙洲」(Burnham Bank)。然而,佛萊契的書出版時,史旺騰和勒梅爾已繞過合恩角,徹底推翻一直以來公認火地群島屬於南方大陸的說法。
謠傳太平洋中央的某處仍有其他「德瑞克群島」。1579年中期,德瑞克的越洋之旅從加利福尼亞海岸啟程,直到9月底才登陸,就是在這座島碰到的遭遇,令他將這個地方怒稱為「小偷之島」。
從那時起,關於這座島的各種猜測一一出現,大部分的地理學家、水文學家、探險家和歷史學家都認為,它比較像密克羅尼西亞加羅林群島的某座島嶼。然而,那裡有那麼多島嶼,究竟是哪一座呢?大家對此口徑並不一致。麥哲倫的「盜賊群島」也有「小偷之島」之意,因此這件事又更複雜了。德瑞克很可能發現了帛琉群島(Palau Islands),但也未必。
之後,那些行經馬里亞納群島或加羅林群島的航海家,不時會收到指示,要他們留意任何可能符合「小偷之島」之描述的地方。製圖家一直努力想將這個地方標在可信的位置,但德瑞克畫的經線太模糊了;他關心的是帶著贓物凱旋歸故里,而不是替太平洋的地圖添上幾座環礁。
海盜五度遠征,丹皮爾救回魯賓遜「本人」
威廉.丹皮爾(William Dampier)是加勒比海盜,屬於眾多在加勒比海戰鬥,結果無功而返的人之一。
1680年,他與一群同夥試圖攻擊巴拿馬港,遭到擊退,便劫持海灣內一艘西班牙船隻作為報復。後來他多半浪跡沿海、尋找戰利品。1681年4月,他決定跟一小群喪志的加勒比海盜回到岸上,走陸路到加勒比地區,這群人當中包含一名醫生里昂奈爾.威佛(Lionel Wafer)。
1683年8月,他加入了另一群人,二度下太平洋,前往加拉巴哥群島,然後駕著一艘小船「小天鵝號」(Cygnet)越洋抵達關島。1687年的大半時間,他都在中國海域巡航,從事小規模的海盜勾當,然後穿越菲律賓與荷屬東印度群島,抵達澳洲(當時稱為新荷蘭)的海岸。
他對於塔斯曼1640年代的海上之旅一無所知,決定不要再去冒險探究——澳洲是否如大多數人一直以來認為的那般,屬於未知南方大陸的一部分。接著他回到東印度群島,最終返回英國。
丹皮爾不僅是個加勒比海盜、貿易商和展演活動的主持人(他帶回一個有紋身的菲律賓人,喚他「吉歐羅王子」,在市集上展出),還是一位有才氣的作家。1697年,他寫的《新環遊世界》(A New Voyage Round the World)出版,豎立了出色航海家與探險家的名聲。他成為「商貿開墾會」(Council of Trade and Plantations)的顧問,後來還官拜皇家海軍上校,獲派為「英國皇家海軍獐鹿號」(HMS Roebuck)的指揮官,三度下太平洋,授命前往新荷蘭和新幾內亞,然後往南尋找未知的雄偉大陸。
到了1699年8月,他在新荷蘭的西北海岸線上,馬上就要啟程前往新幾內亞,以及許多人相信位於南方的「未知領域」。不幸的是,獐鹿號嚴重蟲蛀,船況不佳,他不得不返航,接著這艘船就在途中沉沒,而丹皮爾因此受到軍法制裁。
但他帶回了大量的植物標本,以及科學家與航海家用得上的豐富資訊,除此之外,他還開始寫另一本書《新荷蘭之旅》(A Voyage to New Holland),分別於1703年和1706年出版兩卷,名譽迅速恢復,得到安妮女王(Queen Anne)的正式接見與信任,派遣他擔任另一次航海任務的指揮官。
這個任務跟指揮獐鹿號不一樣,沒那麼光彩,不是要他去找未知的大陸,而是帶領私掠船去搶劫敵艦。船員當中有一位是亞歷山大.塞爾科克(Alexander Selkirk),被放逐到胡安.費爾南德斯群島——這即是知名的孤人荒島傳奇《魯賓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的靈感來源。此次任務儘管襲擊了沿海城鎮、從事多次海盜行為,但還是被視為失敗。
1709年,丹皮爾最後一次(第五次)回到太平洋,成為著名私掠船長伍茲.羅傑斯(Woodes Rogers)的屬下。途中,他們營救了受困孤島4年的塞爾科克。從財務的角度來看,這趟航行不算太成功,回到倫敦4年後,丹皮爾過世,什麼都沒留下,只剩債務。
不過,他倒是留下了植物學家和科學家的名聲,以及一篇非常有價值的論文,探討熱帶地區的風向和洋流。但另一方面,他喜歡誇大所到之處的重要性,把新不列顛島形容成:能替前去征服的強權提供「足以富甲天下的財貨」,引導評論家讚揚它跟荷屬東印度群島地位相當,甚至更優越。此外,他還讓某些圈子的人相信他所尋找南方大陸的確存在,而且值得搜索,因為那裡很可能蘊藏大量的財富。他還藉由散播從里昂奈爾.威佛醫生口中得到的資訊,引導大家去關注可能由另一位海盜愛德華.戴維斯(Edward Davis)所發現的島嶼。
戴維斯引起的誤會之大,冠絕古今。
約翰.鄧摩爾(John Dunmore)
作者簡介:
約翰.鄧摩爾
生於1923年,是法國知名歷史學者、語言專家、劇作家與小說家,著有三十多本書,為太平洋航海史權威,並受紐西蘭政府頒予騎士勳章。他找回並翻譯了佚失兩百多年的《拉彼魯茲航海錄》(Voyage de La Pérouse),對航海與地理史有卓越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