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倫(華語文學傳媒獎年度小說獎得主路內成名之作,童偉格專文導讀)
 
作者: 路內 
書城編號: 1308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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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聯經
出版日期: 2017/12
頁數: 360
尺寸: 14.8x21
ISBN: 9789570850475

商品簡介

如果美國有沙林傑與《麥田捕手》,日本有村上春樹與《挪威的森林》,
中國20世紀有王小波的王二。現在,我們有路內的路小路!
2016華語文學傳媒獎年度小說獎得主,上海知名作家路內成名之作
王聰威、甘耀明、伊格言、李儀婷、童偉格、劉梓潔 為了青春攜手強推!

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少年巴比倫》入圍:
‧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
‧第28屆東京國際電影節
‧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
提名:
第23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編劇獎

‧香甜而腐爛的青春,成長經典之作。
‧那個看起來有點壞壞的,內心無比柔軟的路小路,那個說話爆粗口,卻有無盡詩意的小流氓路小路,這是我們熟悉的青春,有不可承受之重也有無可承受之輕的青春。

知名作家路內的《少年巴比倫》的故事背景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戴城,高中畢業後的路小路沒有考上大學,在父親的操作下到糖精廠工作。他在工作崗位上並沒有能夠掌握基本的職業技能,跟著一個叫「老牛逼」的師傅混日子。在機修班,除了拴螺絲之外什麼都不會,在電工班,就只會換燈泡。除此之外,還喜歡打架、追女人、惡作劇。
一個偶然的機會,路小路遇到了白藍。白藍的清新脫俗瞬間吸引了他,然後在一系列陰差陽錯中他們相識並走到一起。白藍扮演了路小路生命中姐姐與啟蒙導師的角色,最後路小路在白藍的建議下報考了大學夜間部,白藍也到上海去讀研究所,至此,兩個人踏上了屬於各自的生命旅途。

路內以幽默粗俗的語言、調侃不屑的語氣,在小說《少年巴比倫》裡敘述了路小路等一群生活在城市,賣命於工廠的底層人物的愛情、友情、事業。其城市書寫不歌頌小城的繁華經濟,不表現人在經濟發展以後的富足生活與飽滿的精神狀態,他將工廠與工人作為反映城市的一面鏡子,側重寫人在城市中圍困的日常生活以及人如何在城市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名家推薦
‧《智族GQ》2012年度作家、70後最好小說家之一,路內口碑最好的作品。
‧金宇澄、畢飛宇、施戰軍、周雲蓬、馮唐、走走、張悅然、柏邦妮等眾多文藝範喜歡的作家。

當冷硬現實被緩視出溫度,被蛻出獨特理解,與對他者之存有的情感時,人生,可能也就被「悲觀者」自己,知解為一種本無期程的漫漶,直到時間「自然地」過盡。或者說,整個人生就是一個你永遠無法定解的「過渡階段」。你不可能完成的已完成。這既是《少年巴比倫》所初始結成的路內識見,亦是在路內後續長篇小說中,不斷重複的一種感覺結構。這種奇特而執著的重複,我個人認為頗值得重視。簡單說來,一方面,路內小說反覆摹寫的,可能即是上述的「不可能完成的已完成」。另一方面,這可能亦是一種鄭重的繞路:當一切相對輕省的「融合」宣告,或現實斷言,始終被小說家截斷在小說結尾之外更遠處時,小說自身,獲贈了一種自足漫遊的可能;像始終不放棄地面向著,那另一種更讓人喜歡的生命形式。而這一切複視或繞路,就從《少年巴比倫》開始。
──童偉格(小說家)

《少年巴比倫》是現在式的,它的敘事速度像青春一樣富有生命的節律,同時還有一種青春般的透徹──憂傷,但不殘酷,更不絕望。當我們看著那些剛剛流逝的時代細節,一點點地在路內的小說中重現,並由此完成一個少年心靈的塑造,從中我們能讀出作者對時代和人性所懷有的那種痛惜之情。
──謝有順(評論家,華語傳媒文學大獎秘書長)

路內的文字有兩種力量:一種是貼近真實的力量,一種是智慧的力量。前一種使路內的小說具有內在的豐饒,它具有生活世界的那種本體親切和親和;後一種力量,使他的小說顯得好讀、耐讀,它時刻都會讓你發出會心的笑,那種透觀生活之後發見的笑謔的意味和反諷的美。
路小路的戴城糖精廠,沒有英雄傳奇,沒有生死抉擇,它是麻木的,無所事事的,漠然的,然而,這些卻都只是外表,路內發掘了這波瀾不興的外表之下那湧動的暗流──渴求與放棄、死亡與新生、熱愛和憎恨、反抗和絕望、熱烈和冷漠的裂變。
──葛紅兵(上海大學教授,作家)

路內小說的文學價值不在於創新了某種敘述形式或者講述了某個特別的故事,而是作者用街頭語言和青春往事構築起了一道風景畫,再現了90年代初青少年的生存狀態,反映了那個年代局部的生存狀態與市井風貌。路內說:「很少有長篇小說去特地寫一群讀技校的少年,我覺得那是中國青少年中間無望、很閉塞的一群人。」
街頭混混,工人子弟,小太妹,暴發戶……作者確實呈現出了技校學生這個未曾言說的、未曾被理解的群體的獨特本質,他們所度過的對他們而言比較快樂的、自然的、煩躁的、不那麼盡如人意的一段日子,是作者在自己的理性時代回頭講述的瘋狂。
── 走走(《收穫》雜誌編輯,作家)

《少年巴比倫》的主題:為共鳴者書寫過去的無聊。
──《人民網》

目次
序╱悲觀者的快樂╱童偉格
臺灣版序

第一章 悲觀者無處可去
第二章 水泵之王
第三章 白衣飄飄
第四章 三輪方舟上的愛人
第五章 白藍
第六章 換燈泡的堂吉訶德
第七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
第八章 野花
第九章 澡堂
第十章 我的傷感的情人
第十一章 去吧,SWEET HEARTS !
尾 聲 巴比倫


悲觀者的快樂╱童偉格
我第一次聽聞路內和他的名作《少年巴比倫》(2008),是在幾年前,透過台灣青年學者黃健富的導介。當時,黃健富正從事中國七○後小說家的作品研究,而路內,正是他特別關注的作者。我尋書來讀,覺得果然好,之後,也陸續追讀了路內的其他作品─包括《追隨她的旅程》(2009)及《天使墜落在哪裡》(2014)等,與《少年巴比倫》合為「追隨三部曲」的長篇小說;直至近作《慈悲》(2016)。在對這些作品有了更多瞭解後,我對路內這十年來的探索充滿敬意,也對既標誌創作起點,又將日後許多可能方向完熟統攝其中的《少年巴比倫》一書,有著個人私心的喜愛。
許多論述方法,都可幫助我們理解路內目前的寫作,或就歷史系譜定位,或以美學風格來歸類。但我猜想,一個最明快的切入點,還是動用敘事模式分析,大致上,將路內十年來的各部長篇小說,都假定為是「教育小說」,或「啟蒙小說」。在此,我們可審酌巴赫金(M. M.Bakhtin)對這類小說的基本描述,他認為這類小說,總是以小說主角個人對痛苦的忍受程度為量尺。也就是說,這類小說無一例外,總是在描述一個帶給主角痛苦的世界:小說主角,被與自己童年切割開來、被拋進一個特定時空範疇中進行試煉,最後,達成了個人情感與智識上,無可逆轉的改變;而憑藉這無可逆轉的改變,主角得以用成人之姿,重新融入現實世界。
此即表面上,路內在《少年巴比倫》中,以整部小說為主角路小路所形構的標準程序:從上世紀九○年代初,路小路「被迫」留鄉、進工廠當學徒,從而也就進入個人試煉場追述起,直至在見證了種種生離或死逝之後,主角終爾也完成了恆定的改變,以自言的「悲觀者無處可去」之姿,轉進他無法不重新轉進的世界。理論上,路小路在那個人試煉場中,分享了一切這類小說主角的共同痛苦:在這離童年遠矣,但又遠遠尚未真的學會世故、學會不去期盼的「過渡階段」裡,他既像是個孩童,又像是成人。意思是:他想保有童稚,保有對事理對錯的直觀;但同時,他又必須轉化自己,以便能運用成人世界的邏輯─這或是為了自我保護,或為了被慾望對象給承認為可慾對象。原則上,這種拉扯,正是痛苦之源。
然而,《少年巴比倫》卻以戀人白蘭的最終離場,以她所一併攜走的,那個曾經彼此承認的歷程,標誌了對留鄉者路小路而言,這個「過渡階段」的依舊「被迫」終結,也同時,為我們示現了一種獨特的路內詩學:說不定,我們這些讀者一開始就預設錯誤了;說不定,對被龐大現實給鎖定在原處的「被動者」如路小路而言,本質上,不是「啟蒙」可能深切在他身上發生作用,成就變化,而是,他必須目送「啟蒙」如一種罕見的贈物,某種不可再遇的偶然,像一場熱病,從他周遭襲捲而過後,再把一個冷硬人間還給他。也就是說:對路小路而言,最艱難的,恐怕根本不是「如何融入現實」,而毋寧是,如何可能使自己不時時意識到,自己已然「永遠身在現實之中」,不可能逃脫了。「悲觀者」,總是原初就理解這個基本事實。
這種對「啟蒙小說」之邏輯的內部爆破,說明了《少年巴比倫》最為人稱道的一種內在豐饒:一種反語技術;一種既幽默又銳利的「魯蛇」識見。如小說裡,當白蘭要求路小路別當「叛逆青年」,好好讀書時,路小路立即反駁道:「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這個樣子,遲到早退,翻牆罵人,諸如此類的壞事,每個工人都可以去幹。假如我去寫詩,那我才是工人之中的叛逆青年。」路小路式的邏輯讓我們明瞭:他像是早就預知自己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去親身容受一種必然的「失敗」,或切身知解一切如同宿命之事理的雙重性─如路小路明白,「成為工人」這事,同時既是父親無情的禁制,亦是父親深情的保護。
當冷硬現實被緩視出溫度,被蛻出獨特理解,與對他者之存有的情感時,人生,可能也就被「悲觀者」自己,知解為一種本無期程的漫漶,直到時間「自然地」過盡。或者說,整個人生就是一個你永遠無法定解的「過渡階段」。你不可能完成的已完成。這既是《少年巴比倫》所初始結成的路內識見,亦是在路內後續長篇小說中,不斷重複的一種感覺結構。這種奇特而執著的重複,我個人認為頗值得重視。簡單說來,一方面,路內小說反覆摹寫的,可能即是上述的「不可能完成的已完成」。另一方面,這可能亦是一種鄭重的繞路:當一切相對輕省的「融合」宣告,或現實斷言,始終被小說家截斷在小說結尾之外更遠處時,小說自身,獲贈了一種自足漫遊的可能;像始終不放棄地面向著,那另一種更讓人喜歡的生命形式。而這一切複視或繞路,就從《少年巴比倫》開始。
由此,祝福十年後,此書在台灣的出版,也祝福十年後的小說家路內。

臺灣版序
《少年巴比倫》是2006年完成的小說,2008年出版。此後在2014年修訂再版,同年改編拍攝為電影,由大陸的青年演員董子健、李夢主演。2015年由美國亞馬遜公司出版了英文版。以上是這本書的大致情況。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三十三歲,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我像是一個心情不好的年輕人,然而三十三歲也不年輕了,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在我二十多歲時曾經寫過一些短篇小說,發表在刊物上,認識了很多文學青年,然而也已經過去了十年。那十年裡我沒有寫過小說,沒有和文學界交往過,大概我覺得此生會終老於某一家公司,也沒必要多說什麼。
2006年秋天我開始寫這部小說,到年底初稿完成。我寫到了一家國營化工廠,寫到了1990年代初的小城市,有一部分也寫到了自己。此後那些年,我被問起「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也被人以「路小路」這個名字稱呼,但其實我和主人公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至於那要命的「真實感」,我想更多地是由於小說介於荒誕和現實之間造成的困惑吧,我曾經誇口說這些都是真事,也曾經說這些都是我胡編的。所幸,又一個十年過去了,現在沒人再問我真和假的問題。這可能是因為大家認同了我的小說家身分(不再是「那個路小路學會了寫小說」),也可能是因為小說中的時代過去得更久了,沒什麼人再關心這件事。
文學領域有兩個謊言性質的事實。其一是文學改變命運,其二是經典長存。在我看來,它就像「買彩票會中獎」一樣,對寫作者而言,無疑是誘惑,但也僅僅是誘惑。至於小說究竟在講述什麼,可能只是買彩票那一瞬間的心情,事後的描述未必是可靠的。初版十年之後,《少年巴比倫》還能夠在華語世界的另一個區域再版,顯得它還沒有過時,實在是我的榮幸。寫下這篇序言讓我覺得它更像一本歷史書,而不再是小說了。這又是一個奇怪的錯覺。
謹在此感謝我所有的編輯們。

內文選摘(節錄)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後,我拿到成績單就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他說這種成績連做香菸販子都沒有可能。我梗著脖子挺下這巴掌,心想,爸爸,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挨你打,以後沒這麼便宜的事情了。他打得真不賴,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打完之後,我爸爸說:「你等著進工廠做學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後一個暑假,我無所事事,成天遊蕩。不知為什麼,天氣似乎也和我作對,總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沒法到河裡去游泳,我只能獨自在遊戲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裡的零錢全都兌成了硬幣,玩了個囊空如洗,漫長而無聊的下午仍然沒有結束,於是把一個過路的小學生攔住,從他身上抄走了一塊三毛錢。小學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後回頭對我喊:「我叫我哥哥來收拾你!媽了個逼!」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裡無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顆定時炸彈,他們或單獨遊蕩,或成群出動,酷暑和無聊使他們的荷爾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這種麻煩,就用抄來的錢買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我爸爸已經在客廳裡坐著了。他問我:「去哪兒了?」
我順嘴答道:「複習功課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關節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經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經結束了,所有的課本和複習資料都被我賣到廢品收購站去了,就改口說:「到同學家看電視去了。」我之所以撒謊,純粹習慣使然。我們家雖然是工人家庭,規矩比他媽的貴族還大,禁止抽菸,禁止去遊戲房,禁止早戀,禁止蹺課,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課外書,禁止在馬路上遊蕩。受禁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愛玩遊戲機,經常會到附近遊戲房去查崗,遊戲房的老闆是我哥們,見我爸爸遙遙地過來,就打一個呼哨:「小路,你爸來了。」我扔下遊戲機就往後門逃。我的自行車總是停在後門,騎上車子回到家,迅速攤開書本假裝複習功課。這些內幕我爸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沒跟我廢話,他從人造革的皮包裡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幾排表格。我爸爸說:「把這個填好。」
這是一張工廠招工報名表,我按項目填好之後,他從抽屜裡找出我的畢業照,黏了一點米飯,貼在了右上角。我問他:「爸爸,這是哪裡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說:「糖精廠。」
「你不是農藥廠的嗎?怎麼把我送糖精廠去了?」
我爸爸搖了搖頭。這事情說來話長,當年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堂哥也是通過我爸的關係,到農藥廠去做一個學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後成了個黑社會,把車間主任暴打一頓之後揚長而去,被打傷的車間主任跑到我家來評理,他頭纏紗布,左臂打著石膏,耳朵上還有被咬傷的痕跡。我爸爸對他的慘狀無動於衷,我爸爸當時說:「做車間主任就是這樣,怎麼可能不挨打呢?」車間主任哭著對我爸爸說:「路大全,將來你兒子要是進了農藥廠,我就派他去掏大糞。」我爸爸是工程師,和他平級,當然不怕他威脅。但是,這個車間主任後來晉升為副廠長,專管人事和紀律。我爸爸說,要是我去農藥廠上班,最終結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糞,就算我樂意,我爸爸也丟不起這個人。
總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謀斷絕了我的農藥廠之路。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場災難。
我討厭農藥廠,因為它經常爆炸,還放出二氧化硫氣體。如果你不想聞那種臭雞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著它爆炸,然後停產。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須永遠忍受臭雞蛋的味道。這他媽簡直是人生的終極悲哀。
後來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農藥廠,而是糖精廠,糖精是一種挺可愛的東西,小時候做爆米花都得加點糖精。農藥就不那麼可愛了,吃下去會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問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說,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專業名詞來說,叫做食品添加劑,除了爆米花之外,還能摻進蛋糕、糖果、冰淇淋裡面去,用途非常廣泛。糖精廠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餓死一半工人了。後來他又說:「你知道這些都沒什麼用,你又不是搞產品開發的,老老實實做學徒吧。」我聽了覺得很沮喪,並不是因為做學徒,而是因為糖精,做一個生產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一點沒有神秘感,對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著堂哥出去,看那撥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說自己是跑碼頭的,非常威風。我呢?難道我的未來就是對女孩子說「我是造糖精的」?
我對我爸爸說:「我不想去糖精廠。沒勁。」
「那你想幹什麼?」
「我還是想做營業員。」
「營業員很有勁?」
「也沒勁。」
「瞧你那點出息。」
我爸爸讓我腦子放清楚點,工廠不是勞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績的。照我的成績,無論做學徒還是做營業員都沒可能,就這張破破爛爛的招工表,還是他用一條中華菸換來的。我爸爸還說,營業員一輩子都得站著上班,工人幹活幹累了可以找個地方坐著,或者蹲著,或者躺著,這就是工人的優越性。
其實我爸爸沒明白我的意思。營業員雖然沒勁,但還能站在櫃檯後面張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顧客,總比每天對著一堆機器強。我從小有個毛病,愛斜著眼睛看人,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著眼睛看機器就會像個十三點。
當時我姑媽在人民商場做會計,確實曾想把我安插進去,結果人民商場傳來消息:這兩年通貨膨脹結束了,商品多得賣不出去,顧客除了消費以外,還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年人民商場招的畢業生全是美女。我高中畢業之後的第一個理想破滅了,這個理想是去做營業員。顧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沒辦法。
九二年的時候,我因為想讀那個免費的化工職大,最終到糖精廠去做學徒。當時我的高中同學們已經散落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他們有的是去肥皂廠,有的是去火柴廠,有的是去百貨店,五花八門,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工作全都屬於體力勞動,消耗的不是腦細胞,而是卡路里。
進廠之前,我爸爸向我詳細介紹了化工廠的工種問題。
他說,別以為進廠做學徒的待遇是一樣的,化工廠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個好工種,這得託人,送香菸,送禮券。我問他什麼是好工種。他說,在化工廠裡,生產車間的操作工就是壞工種,這些人必須倒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個生物鐘完全顛倒的神經病一樣過日子。這是壞工種,當然還有更壞的,比如搬運工和清潔工,但我既然有一張高中文憑,國家就不至於這麼浪費人才,讓我去搬磚頭刷廁所。
與此相對的是好工種,比如維修電工、維修鉗工、維修管工、廠警、值班電工、泵房管理員之類。這些人,通常都是上白班的,平時或搞維修,或搞巡邏,或坐在那裡發呆,沒有產量指標,沒有嚴格的交接班,這就是工人之中的貴族。
我爸爸說,一個好工種很重要。比如鉗工吧,平時修修廠裡的水泵,下班能在街口擺個自行車攤,替人修車打氣,把一天的飯錢掙回來;再比如電工和管工,可以順便做做裝修,時不時賺點外快。這些都是技術工種,簡稱技工。
我心想,技工,聽起來離妓女也不遠了。
我爸爸分析說,萬一去不了化工職大,做個技工也不錯啊,一個八級鉗工的待遇相當於高級工程師,或者是副教授。這麼一說,我就把技工和妓女區分開了,技工是有工資勞保的,妓女沒有,也不可能享受副教授的待遇。
我問他:「怎麼樣才能成為八級鉗工?」
他說:「至少得幹三十年吧,什麼機器都會修,還要懂英語。」
我說:「爸爸,還是換一個吧,做電工呢?八級電工?」
我爸爸想了想說:「我還從來沒見過八級電工。」
我聽了這話,就再也不想跟他討論什麼工種問題了。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記不得是哪一天了,颱風挾裹著稀疏的雨點經過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樹葉軟塌塌的貼在路面上。我騎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繞過城東的公路,拐進一條沿河的石子路,來到糖精廠。街上闃無人跡,全世界像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趕路,風聲竄進我耳中,然後聽見轟轟的巨嘯,把風聲蓋過了,那是化工廠的鍋爐房在放蒸汽。我看見兩扇鐵絲編成的大門,旁邊還有一扇小門供自行車出入。水泥柱子上掛著一塊慘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體字:戴城糖精廠。

很多年以後,我帶著張小尹去看我的化工廠。我們坐上計程車,沿著城東的公路走,在有河的地方拐彎,我讓司機停車,對張小尹說:「你陪我一起走過去吧。」
我經常會夢到那條河,寬闊的河,有很多運送化工原料的貨船在水面上航行,突突的馬達聲很像一幕搖滾音樂會的開場,但要是聽久了,會覺得這聲音很無聊。我的夢裡沒有馬達聲,只有貨船無聲地駛過。
如果你不知道化工廠在哪裡,只需要沿著河往前走,街道只能容兩輛卡車通過,往前走就是一個丁字型的河汊,有一座建造於五十年前的橋,笨拙地橫跨過河流。過了橋能看到遠處有一座高大的煙囪,這就是化工廠無字的紀念碑。它有時候冒著黑沉沉的煙,把天空塗抹成廢墟,有時候則非常安靜,肅穆地指向那些路過的浮雲。
我和張小尹去的那天是週末,工廠休息,否則在這裡能看到很多穿工作服的人走來走去,他們都是化工廠的工人。
張小尹說:「這個破廠有什麼好看的?」
我說,這可不是個破廠,這是戴城著名的國有企業,有兩三千個工人,生產糖精、甲醛、化肥和膠水。如果它倒閉了,社會上就會多出兩千多個下崗工人,他們去擺香菸攤,就會把整條馬路都堵住,他們去販水產,就會把全城的水產市場都擾亂,假如他們什麼都不幹,你也得在街道裡給他們準備五、六百桌麻將。我這還沒把退休工人計算在內,因為他們本來就在打麻將。
我對張小尹說,從前,這家化工廠的效益可好呢。過年的時候,廠裡會發各種各樣的年貨,有時候發魚,都是兩尺多長的大魚。工人們把魚掛在自行車龍頭上,一哄出廠,下班的路上就有兩千輛自行車都掛著魚,場面非常壯觀。兄弟單位的人看見了就說:「哎呀,你們糖精廠的效益真好,發這麼大的魚。」戴城是個小地方,發魚的消息很快傳遍大街小巷。廠裡的人扛著魚回家,非常自豪,這些自豪的人之中,有一個就是我。我媽把魚切了,烹炒煎炸,燒出很多味道來。這時鄰居就會讚揚我:「小路廠裡發魚了,效益真好。小路真有出息。」我媽於是也很自豪。
我和張小尹在橋上閒扯。她問我:「你是不是要到廠裡去看看啊?」
我說,我不進去了,原來的門房老頭死掉了,換了新的門房,不認得我。我就不進去了。這條路沒什麼變化,原先有一個老茶館,在工廠隔壁,現在不見了,變成了化工廠的供銷處。其他都沒什麼變化,只是路旁的香樟樹長得更茂盛了。到了秋天,這一帶會有很多黃色的野花,也沒有名字,因為開得太多了,乍看有一點驚人的美。我抬起頭,看到層層管道越過頭頂,橫跨馬路,延伸到河邊的泵房,這也和從前一樣。我站在馬路上向廠裡眺望,只能看到巨大的鍋爐房聳立在圍牆邊,至於其他車間,隱藏在更深的地方。
我對張小尹說,這就是我香甜腐爛的地方,像果子熟透了,孤零零掛在樹枝上。有個故事說,果子掛在樹枝上,等著鳥兒來啄它,這個故事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呢?可惜,張小尹並不覺得有趣。她在橋上看丁字型的河汊,那裡船隻往來頻繁。我們站在船上看兩艘拖了十來節的大船錯身,這可比二十噸的卡車錯身更艱難,像老太太過馬路。拖船上的船老大吆喝著,指揮著船隻緩緩地駛出河汊。
有時候也會發生撞船,雙方都會喊:「小心啊!要撞了!要撞了!不要再過來了!真的要撞了啊!」然後傳來一聲悶響,那就是撞船了。船沿都綁著厚厚的橡膠輪胎,所以撞不破,但是船民仍然對罵,絕不示弱。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打架的,用篙子捅來捅去,每當這時,化工廠的工人就不上班了,站在橋上看打架,呐喊助威,把沒掐滅的香菸屁股扔到甲板上去。這很缺德,因為船民都是赤腳在甲板上走路的。
我對張小尹說,我很喜歡站在橋上看船的,叼著香菸吹吹風,但我從來不亂扔香菸屁股。這些船都是運化工原料的,如果恰好把香菸屁股扔進了貯槽口,如果貯槽裡恰好有甲醇之類的原料,就會把這艘船炸到天上去。我也會被炸上天,落下一綹頭髮半隻鞋子。這種事情是典型的生產破壞,死了也落不下好名氣。
張小尹說:「這種事情的概率太低啦。」
我說,凡事皆有概率,懷孕是概率,吃錯藥是概率,踩上香蕉皮是概率。人皆有死,具體用什麼方法死掉,這也是概率。像我這樣在橋上抽抽菸,結果被炸死了,這個概率當然很低,但概率低的事,並不等於不會發生,比如我認識了張小尹,這也是概率很低的事情。我很愛張小尹,因此也愛著這個概率,但我不愛把自己炸上天,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

人的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是懵頭懵腦的。通常來說,越重要的時刻越容易犯傻,日後回想起來,就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路內 作者簡介
路內
1973年生於蘇州,現居上海。2007年以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廣受矚目,陸續發表《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裡》、《雲中人》、《花街往事》等,多次獲得重要文學獎。是近年華文文壇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

路內 作者作品表

十七歲的輕騎兵

花街往事

少年巴比倫(華語文學傳媒獎年度小說獎得主路內成名之作,童偉格專文導讀)

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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