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地,《差異與重複》是德勒茲最不合時宜的書了。自尼采和弗朗索瓦茲.普魯斯特(Françoise Proust)以來,不合時宜可意味著兩件事:或者,並非對抗其時間的思考與行動,而是與之相反者;亦或取自其背面、反向時間者:當目光、思想、行動皆處於現在的狀況、在引自現在的理念中,它們卻不是同時代者。此即簽署了現在的非現實者。不合常理地,德勒茲自己在他的著作序言中寫道,他所論述的主題是與時俱進的,其正是普遍的反黑格爾主義,在此,差異和重複接替了同一和負面否定、同一性和矛盾。不過他在法國大學哲學教育中的思想扎根,以及對於學院理論之藉助,對於比他年輕的同輩人而言,亦即對於透過結構主義者的影響而有所領會的人來說,都是「令人驚奇的」(洪席耶)。不過,有一天,可能,將會是德勒茲的世紀,傅柯已經如此預言了。自〈哲學的戲劇〉一文中(一九七),傅柯將《差異與重複》提升至顯要地位,他如此描述:「哲學並非作為思想,而是作為戲劇:多重、短暫且瞬時的場景之啞劇,諸手勢在此,不被看到,即產生了符號」。德勒茲對他的回應讓傅柯堅信自己的判斷:吉爾.德勒茲就是他這一代哲學家中最天真的,既不從結構、亦不從語言學或心理分析、科學或甚至是歷史來進行研究,因為他認為,哲學有天然的材料,可使他更加有必要進入這些其他學科的外部關係中:「最天真,也就是說最單純無邪,最缺乏履行哲學的負罪感」。而且他同樣援引哲學史,不過僅在作為「哲學的延異活動」之條件下。在《差異與重複》出版的半個世紀後,提問在今日仍然續存,即哲學家在其他文本中所做的,他是如何將這個歷史性接續變成一種諸特異性部署的地緣多重性,而這些特異性就諸部署的無窮性而言是不受拘束的(根據洪席耶在白仁高志(Takashi Shirani)的《德勒茲與一內在的哲學》(Deleuze et une philosophie de l’immanence)之序言中所表述,白仁高志具代表性的,在於嘗試與德勒茲一起去思考,使我們自再現中解放出來的方法)。提問,就在於這本不合時宜的著作所產生之效應,亦即抵抗的作用(如弗朗索瓦茲.普魯斯特對三種時間綜合與三種重複提出新的看法)或解放的作用(以哲學家無能為力真正去開始的觀點看來,也就是說並非藉由建立,而是透過放棄建立和藉由開始形成問題,為了讓外部放棄其超驗性,且變成內在的條件參見帕特里克.沃德伊(Patrick Vauday)在他關於開端之理念的變異中所提到的這個要點)。《差異與重複》因此依然是比其他任何書還要更當代 ──因為它是不合時宜的,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曾說過,未來的當代──彷彿德勒茲的革命仍然即將到來。
我第一次接觸德勒茲的著作《差異與重複》,是在高中哲學課期間,而我當時正在準備進入大學的會考。我的哲學老師得知我對於此學科感興趣,有一天他告訴我:「在偉大的古典哲學家們身旁,面對他們,目前有三位前途無量的法國作家,因為他們對哲學的傳統以批判的方式再提問:如米榭爾.傅柯(Michel Foucault)、賈克.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和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我們在一九七二年對於閱讀難以抗拒的欲望鼓動下進入大學學習,我買的第一本書即是《詞與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接著是《書寫與差異》(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以及德勒茲的《差異與重複》。我覺得最容易入門的是傅柯的書,不過對我而言似乎比形而上學更加知識論,且較不符合我年輕學習階段的探索。因此,德希達的這本書較接近我的興趣,且較接近海德格的啟發,以教育為方針之哲學理解。德勒茲的作品在我看來似乎是最令人擔憂的,因為它與我能進行閱讀的歷史上其他作者之古典讀本是疏遠的。這就是爲什麼,他的作品對我更有一種神祕的、與德希達和傅柯的作品同樣確實深刻的作用。一九六八年以後法國大學哲學教育者默認──特別是我就讀過的索邦大學:倘若人們不正面援引德勒茲的話,那麼有可能是為了闡釋問題才會去挪用他的分析。對於傅柯來說則沒有這種問題,由於他在官方的馬克思主義邊緣之政治投入,對於非正統左派的教育者是可被容許的,而德希達,在沒讀過他的著作之人眼中,他是一位文學家而非哲學家。但是德勒茲呀!某位教授以跟他所指出的那些人相同的態度對我說:「除了《經驗主義與主體性》之外,沒有任何會考評委(我打算之後準備哲學教師會考)會接受關於德勒茲的作品!」
因此我曾決定以不那麼組織性的方式去閱讀,而是比較關心與這本書所涉及的問題和主題具體匯合之事物。而我正是在此發現了取之不竭的寶藏。這就是我成為德勒茲研究者,而絕不是「一位」德勒茲主義者……我將力圖澄清這一點。
德勒茲思想並非像是德希達的解構或傅柯的系譜,而是在於古典範疇自己產生的流動性和能力,使其穩定性消失,然而正是這項舉動,甚至打動了不太關注這本書的讀者。這是為了作出一種「生成變異」的大致過程,實在性透過它合理地被領會,德勒茲經常稱之為:完全變形(la métamorphose),這是他引用自尼采的術語,後來也在斯多噶學派(Stoïciens)和萊布尼茲的思想中重新發現它。從這一點看來,《差異與重複》確實開啟了一種變形的邏輯。所有假設了絕對和超驗性的傳統本體論,則因此處於不穩定的狀態。德勒茲採用海德格對於破壞(Destruktion)的姿態,透過將此運用在同一性變形史的三個時刻:首先是鄧斯.司各脱(Duns Scott)的存有之單義性(引自海德格早期的論文:《司各脫的範疇及涵義學說》Traité des catégories et de la signification chez Duns Scott,1916出版),接著是史賓諾沙以微分本體論來反對笛卡兒類似的同一性,最後,自尼采永劫回歸(Eternel Retour)式結構的任何本體論之超越自身,去反對以黑格爾辯證法為目的之同一性。他不小心寫出:「回返,就是由差異產生的同一性,正是重複。……永劫回歸、回返,表達了所有完全變形的共同存有,全部極端者、所有被實現的力度之度量和共同存有。」
假使唯一的存有,就是生成變異的回歸,那麼實在性就停止被設想成穩定的、永久的實體模式,在存有的各層級裡通過類比法的方式進行聯繫。德勒茲的作品無疑是當代哲學中最激進的,不是因為他顛覆實體和存在的形而上學,而是因為他使實體論哲學的任何方案本身從今以後變得不可能。當輪到傅柯將虛無主義主題化時,他並沒有弄錯,而且德勒茲意識到傅柯所努力的平行論,在德勒茲獻給他的作品裡,最終將傅柯的去主體化行動歸並於他自己的見識中:《論傅柯》(Foucault),一九八六年出版。在傅柯的生命最終之前,已曾預斷,根據仍舊著名的格言:「有一天,可能,將會是德勒茲的世紀」 。隔開德勒茲和傅柯的,正是他們都各自給予實在性維度一種優先性:對於德勒茲而言是內在空間,而對於傅柯來說則是時間和史實性。
如果在《差異與重複》裡展開的思想完全是一種變形的邏輯的話,必須平行閱讀他同一年出版的補充論文《史賓諾沙與表達的問題》(Spinoza et le problème de l’expression),實在性在這本書中被組織成一完全的內在平面,自任何在後的世界被解放出來:因此,作為諸變形的遊戲空間。如果傅柯藉由絕對的辯證法批判解放歷史上的決定論主體,以及恢復此主體自己的主體化之可能性,那麼,德勒茲則從另一種約束中解放之:它的雙重禁閉,即於自身之禁閉以及在自身親系的圓之中的禁閉。《差異與重複》由此顯而易見地,透過變形的邏輯,準備對於「家族的」精神分析批判的往後工作,以戲劇將主體圍繞,其命運已在此預先演出,如與瓜達里(Félix Guattari)在《反俄狄浦斯》(Anti-Œdipe)和《千高原》(Mille plateaux)聯手進行的工作。
吉爾.德勒茲在萬森納(Vincennes)實驗中心開始了他的大學教學生涯,該研究中心後來改名為巴黎第八大學。大家都知道他的教學從教育的觀點看來是令人欽佩的。我有幸在這同一所大學裡任教,遇見江薦新和廖芊喬,他們也成了我的博士研究生。他們研究德勒茲,並認為把德勒茲思想「占據」的最佳方式在於,用他們的母語去翻譯他的主要著作!由於他們的行動具有可預見的規模和迴響,此行動因而是非凡的。實際上,給予中文讀者進入《差異與重複》的通道,這是開啟與這本書的第一層溝通之門,在法國以及可能在別處,我們將此視作為進入自由思想的通道,消除所有束縛的虛構和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