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不能為憑,視覺比你想的不可靠。
羅托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人類的視覺看不清世界的真貌。2015年網路瘋傳的藍、白洋裝照片(上網搜尋the dress that broke the internet)即是最佳的例證。同一件洋裝照片,有人看來是白色、有人看來卻是藍色,此現象掀起全球網民與媒體(包含CNN、艾倫脫口秀)的熱烈討論,藍、白兩派各有各的支持者。然而,大部分人驚異的是視覺可信度嚴重被摧毀,卻鮮少人探究如果人類的視覺系統能翻新,又會是何種境地?
畢.羅托(Beau Lotto)
神經科學教授。先前任教於倫敦大學學院,今日身兼倫敦大學教授與紐約大學訪問學者,鑽研知覺背後的生物、計算與心理機制,二十五多年間發表人類與熊蜂的知覺與行為研究。此外,他對於教育、商業、藝術的興趣,帶著他走向創業,邀請民眾參與科學。二一年成立神經設計工作室「怪奇實驗室」(Lab of Misfits),在倫敦科學博物館駐館兩年,近日移師至紐約維亞康姆(Viacom)。「怪奇實驗室」實驗性的工作室形態,致力於協助大眾理解人類天性,以求推動個人幸福與社會福祉。「怪奇實驗室」所做的研究,讓民眾成為發現之旅的主角。此外,實驗室推出獨特的參與計畫,集合跨領域與跨機構的各界人士。羅托成長於西雅圖,畢業於柏克萊加州大學與愛丁堡醫學院,目前定居牛津與紐約。
接下來一星期,「這件洋裝究竟是什麼顏色」成為瘋傳的話題,爆紅現象和主角(一張簡單的衣服照片)本身都成為津津樂道的話題。名人爭相在推特上轉貼,爭論衣服究竟是什麼顏色。reddit網路論壇出現大量以這張照片為主題的討論串,新聞媒體也報導了這件事。平日研究色彩的學者,突然間人人搶著訪問,似乎每個人都想知道為什麼自己看到的顏色和別人不一樣。就連通常只報導嚴肅新聞的《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都出現聳動標題:「讓世界分裂的『白、藍洋裝』精彩內幕」(The Inside Story of the “White Dress, Blue Dress” Drama That Divided a Planet)。不過,儘管人們激烈討論,大眾也因此展開了一場重要的科學對話──更明確來講,是有關於「感知神經科學」的討論。
歷史上,十八世紀的大文人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率先發現視覺感知「有點古怪」。歌德今日被奉為現代德國文學之父,然而在他的年代,他其實以興趣廣泛出名(雖然有時名聲欠佳,各位看下去就知道),每個領域都沾一點邊,有時把精力用在研究骨骼學,有時又研究植物學。文學是歌德的最愛,不過他最重要的人格特質是充滿熱情,人們常說他放蕩不羈,年輕時朋友說他像是「狼」或「熊」(歌德在萊比錫念大學時,土包子的法蘭克福穿衣風格也惹得同學發笑),他後來成功收斂不修邊幅的性格,進而散發受上流社會歡迎的魅力,二十多歲時在文壇聲名鵲起。沒多久,卡爾.奧古斯特公爵(Duke Karl August)就任命他擔任戰爭部部長等數個公職。歌德勇往直前,追求新的知識體驗,有時甚至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傳記作者指出,在一七八年代晚期,歌德的「多才多藝」(manysidedness)使他一頭鑽進光線與色彩的研究。
歌德先是在義大利度過愉快的兩年,在當地結識德國畫家約翰.亨利希.威爾罕.帝斯拜因(Johann Heinrich Wilhelm Tischbein),探索自己的美術天分,最終接受自己不是那塊料,但回到德國時,再度對藝術家試圖捕捉的大自然世界感興趣。歌德未出版的論文寫道:「大自然在世人面前藏起自己的魅力。凡是熟悉這一點的人,絕不會訝異我放棄了目前為止一直侷限著我的人類觀察領域。」「我不怕受人指責性格不定,才深受大自然吸引,不再從事沉思與人心的描寫。研究大自然可以緊密連結起萬事萬物,愛求知的心靈,不願被排除於任何有助於求知的領域。」
歌德走火入魔地認定當時的科學對於光的理解有誤,拋下自己的外交職務,專心研究物理學。同時代的科學家嘲笑歌德,但文人與貴族替他加油打氣,堅信這位詩人最終能憑著野狼精神推翻牛頓的發現。哥達公爵(Duke of Gotha)送歌德一間實驗室,某位大公也從海外寄來更新、更好的稜鏡,接著在一七九二年,歌德在做研究時發現白光可以製造出帶有彩虹色調的光影,而且彩色光會依據自己穿透的「不透明」(opaque)或半透明媒介改變色調。黃光穿過不透明媒介後可能轉紅,最後變成深紅色。此一發現似乎也推翻了牛頓用來解釋光的物理定律,進一步讓歌德誤解牛頓用來闡釋現實世界的理論。歌德因此縮小研究範圍,專心解決此一問題,針對色彩與感知,陷入長達二十年的執著追尋。
歌德憑著寫下年輕人單相思而心煩意亂的《少年維特的煩惱》(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等文學作品,證明自己是深刻洞察人心的詩人,無怪乎他在研究色彩的初期,未能成功踏出自己的感知洞穴,看清不一致的狀況其實存在於洞穴裡頭,而不是外頭。歌德和多數人一樣,認為自己看到的一定是現實,畢竟他聰明的心智讓他在寫作時「看透」人情世事,更別提要再經過一百多年,感知才會從一個概念正式成為科學的研究主題。不過,歌德很快就不再認為表面上不一樣的色調,源自某種尚待科學來解釋的物理特質,逐漸明白某些光影的彩色外觀是源自人類感知與周遭環境的互動──這不是世界的奧祕,而是心智的奧祕。然而,歌德對於這怪異現象背後的原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能在自己腦中做徒勞無功的推測,一絲不苟地記錄自己觀察到的每一個光線現象。
歌德耗費大量心力研究色彩,於一八一年出版大部頭的研究報告《顏色論》(Zur Farbenlehre)。書中的「科學」部分今日早已被揚棄,尤其是對牛頓的攻擊,但歌德的分類方式引發熱烈的哲學討論,奧地利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因而寫下《顏色評論》(Remarks on Color),德國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也寫出《論視覺與顏色》(On Vision and Colors)一書。不論如何,歌德鉅細靡遺的色彩描述,就如同他的所有作品一樣,今日讀來依舊詩意盎然:「這些顏色如同吹在鋼板上的熱氣。每一個顏色似乎在下一個顏色來臨前起飛,不過事實上,每一個接續的色調都是不斷源自前一個色調。」歌德感受到的無限驚奇,是我們今日依舊可以學習的寶貴特質。此外,歌德一生對於色彩的執著,或許正是他的曠世巨作《浮士德》(Faust)中的名句起源。魔鬼的化身梅菲斯托費勒斯(Mephistopheles)告訴輕易受到引誘而墮落的學者:「我的年輕朋友,灰色只不過是一種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