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醫學的發展,是西方社會在文藝復興之後才開始的,至今不過五百多年。在那之前長達一千五百多年,西方醫學一直籠罩在二世紀的羅馬醫生蓋倫(Galen)的陰影之下。蓋倫綜合了西元前五世紀希臘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學派的體液理論與病理觀察,加上他自己從解剖動物得來的知識,建立了一整套傳統醫學的理論。蓋倫醫學的強大威力,除了來自他等身的著作外(約二千五百萬字,二十二巨冊),也與他的理論同基督教教義有某種程度的契合有關:蓋倫認為人體內所有器官都有其特定功能,這一點與造物主的智慧若合符節,而得到天主教會的支持。蓋倫的追隨者(許多是中古世紀享有識字及接觸手抄典籍特權的天主教修士)都以記誦他的著作為主,少有人進行實際的解剖與實驗做驗證。因此,直到十七世紀,蓋倫的醫學理論仍被視為真理,如有人膽敢提出不同於蓋倫的說法,輕則罰款,重則下獄。
最早對蓋倫的權威提出挑戰的人當中,有一位是十六世紀任教義大利帕度亞(Padua)大學的解剖學家維薩流斯(Andreas Vesalius)。維薩流斯是當時少數走下講臺,親自在解剖臺前動手解剖屍體、進行教學的人。他發現蓋倫書中所描述的人體解剖,許多都不是來自真正的人體,而來自動物;譬如蓋倫描繪的子宮是狗的、腎臟是豬的、腦則屬於牛或是羊。據說維薩流斯在蓋倫的人體解剖圖中,一共找到了兩百處屬於動物的解剖構造。一五四三年,維薩流斯在瑞士出版了一套七本、繪製印刷皆精美的解剖圖譜《人體的構造》(On the Structure of the Human Body),是有史以來第一本高品質且忠於實體的人體解剖構造圖。
由於維薩流斯及其繼任者的努力,帕度亞大學醫學院成為十七世紀歐洲最進步的醫學院之一,與波隆納(Bologna)、巴黎、蒙彼利埃(Montpellier)等醫學院齊名。歐洲第一座室內解剖講堂,就建於帕度亞大學,時為一五八四年;十年後,這座圓形劇院式講堂更擴大改建成永久性建築,好讓教授在解剖人體時,更方便醫學生圍觀。有時甚至還收門票,供社會名流觀賞,地位愈高者可以坐在愈靠近解剖臺的位置。這座新建講堂,是維薩流斯的第三代繼任者法布里秋斯(Hieronymus Fabricius)設計的,現代生理學的奠基者哈維(William Harvey)則是他的學生。
哈維是英國人,他於一五九九年不辭舟車勞頓,遠赴帕度亞醫學院接受親自動手解剖的「新」醫學教育,而不像歐洲多數其他的醫學院,只是閱讀蓋倫流傳下來的解剖圖譜,以及後人的注疏演繹而已,但缺乏實際動手及觀察的經驗。一六二八年,哈維根據推理與實驗,寫了《論心臟與血液之運動》(On the Motion of the Heart and Blood)一書,駁斥了蓋倫醫學中氣血在體內運行的講法,並建立血液從心臟經血管流至全身、再回到心臟的循環理論,是為現代生理學研究之濫觴(哈維的生平與研究詳見第三章〈心血管生理簡史〉)。
在二十世紀之前,基礎與臨床醫學的界線也不那麼涇渭分明,那是因為當時的醫學研究多數是由所謂的「紳士醫生科學家」在行醫之餘所為(自然科學的其他分支也一樣),真正由政府或私人機構支助、不具醫生身分的專職醫學研究人員,還是進入二十世紀以後才成為普遍的行業。再來,由於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許多實用的發明,好比雷達、抗生素、原子彈等,都源自基礎研究,因此,戰後各國政府開始大力支援基礎研究;自此,但憑興趣所至、不以應用為目的的研究成為主流,基礎與臨床也漸行漸遠。
基礎醫學研究以探討生物運作的原理與致病機制為主,並不見得把如何治病放在心上;臨床醫學則只把病人與治病放在第一位,而不一定在乎或曉得疾病的來龍去脈。基礎研究者經常拿動物或微生物做實驗,鮮少接觸人體;但臨床醫生如要動手做實驗或研習手術技巧,則免不了也要使用動物。當然,醫學的進展有賴兩者的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從事基礎研究者或可不在乎即時的臨床應用,但臨床醫療若無基礎研究做後盾,則不可能有所突破,這點在新藥開發以及複雜疾病(如遺傳疾病、癌症、免疫失調等)的診斷治療上,尤其重要。
拜科學進展之賜,現代醫學的分支變得愈來愈繁複,幾乎每個器官或系統都自成一門學問,三不五時還又可能跑出一門新學問來,讓人眼花撩亂。單是以-ology為字尾的學門名稱,就不下二、三十個,像是因應老年社會而流行起來的老人學(gerontology)及老人醫學(geriatrics)等。事實上,有不少學門原本系屬同源,分家後也還藕斷絲連,像婦科學(gynecology)與產科學(obstetrics)、神經學(neurology)與精神病學(psychiatry)等都是。
醫學分支變得更多更細的後果,是造成許多專科醫生見樹而不見林。一百年前,哈佛醫學院的生理學教授波特(William T. Porter)曾說過一番話,值得在此重述:「醫學各部門的知識,已經累積到讓教授及學生都難以掌控的地步;唯一的解救之道,在於對科學方法有徹底的掌握。醫學生必須取得這份能力,而不是單純的資訊;只有如此,在穿越知識大海的橫風逆浪之時,才能維持穩定的航道。」至於想要對科學方法有所掌握,就必須對基礎研究有所認識,這也是醫學院學生必須接受前期基礎醫學教育的理由。
但人世間的事大多在兩極之間擺盪,很少長期定於一尊。時至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以目標或疾病為導向的整合型研究又開始流行,好比已完成的「人類基因組計畫」(Human Genome Project)以及進行中的好幾個「人腦計畫」(BRAIN Initiative、Human Brain Project、Brain Activity Map、Human Connectome Project)等都是。不管怎麼說,研究光有目標、口號或經費是不夠的,還要有技術與方法為後盾;像美國在一九七○年代就發起「向癌症宣戰」(The War on Cancer)運動,到現在仍未竟全功,理由就在於此。
從諾貝爾獎得獎研究看生理學研究進展
如前所述,諾貝爾獎是根據諾貝爾的遺囑設立的,諾貝爾於一八九六年過世,當時的生理學猶如一世紀後的分子生物學,正是當紅的學問,被視為解開生命奧祕的鑰匙;晚年為心臟病所苦的諾貝爾自然也對生理學寄予厚望,因此有生理或醫學獎的設立。
第一屆諾貝爾獎於一九○一年頒發,正是二十世紀開始的第一年,而人類社會的科技發展,在二十世紀有飛躍式的進步;因此,諾貝爾獎的得獎研究,也部分記錄了自二十世紀以來,人類在科學上的成就。
根據諾貝爾的遺囑原意,該獎項是頒給「前一年中為人類謀取最大福利的人」;但遴選單位很快就發現這個想法執行起來有其困難,因為在自然科學,任何發現的重要性都有待驗證,而一年的時間通常是不夠的。在諾貝爾科學獎項的獲獎歷史中,不乏日後發現有錯或價值不高的成果;因此之故,遴選委員會也變得愈來愈謹慎。以生理或醫學獎為例,獲獎人從發表獲獎研究到獲獎的期間,從一九二○年以前平均不到十年時間,如今已超過二十年以上。其中等待時間最長的,是發現可誘發腫瘤病毒的勞斯(Peyton Rous):從發現該病毒(一九一一)到得獎(一九六六)長達五十五年之久,得獎時勞斯已是八十七歲的老人了。此外,二○一○年獲獎人是高齡八十五歲的愛德華茲(Robert G. Edwards),得獎成果為一九七八年誕生的全球第一位「試管嬰兒」,足足讓他等了三十二年之久。還有二○一二年獲獎者戈登(John B. Gurdon)的獲獎成果也是五十年前(一九六二)完成的:將成年青蛙細胞的細胞核植入去核的受精卵中,讓受精卵發育成完整的青蛙。
由於諾貝爾獎看重的是做出重大貢獻的人,而非終身成就,因此,許多著作等身的生理學者都無緣獲獎,其中尤以提名共二十五次的美國生理學者坎能(Walter B. Cannon)最出名。反之,有好些在學界原屬藉藉無名之輩,卻因一項重要發現而獲獎,像一九二三年因發現及分離胰島素而獲獎的班廷(Frederick G. Banting) 、一九六二年因發現DNA雙螺旋結構而獲獎的華生(James D. Watson)與克里克(Francis H. C. Crick),以及二○○五年因發現幽門螺旋桿菌而獲獎的華倫(J. Robin Warren)與馬歇爾(Barry J. Marshall)等都是。
再者,傳統的系統生理學研究早於十九世紀就已蓬勃開展,因此,除了神經系統(包括感覺系統)、內分泌系統與細胞生理學等領域的獲獎次數較多以外,其他生理系統的得獎次數都相當低,像心血管系統有三次、消化系統有兩次,餘如呼吸系統、肌肉系統,以及生殖系統都各只有一次,而且這些獎大部分是在二十世紀前半葉取得。這並不是說這些生理學分支百餘年來都停滯不前、沒有突破,而只是沒有「諾貝爾獎等級」的發現罷了。因此,要想瞭解生理學研究的全貌,光看諾貝爾獎得主的成果是不夠的。本書在介紹生理學各分支的發展歷史時,除了不會遺漏得獎的生理學者外,更多的篇幅還是留給許多未曾得獎的學者所得出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