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一寸灰》源自李商隱的詩句「一寸相思一寸灰」。一次偶然,毛尖聽到英譯「one inch of love is an inch of ashes」,成語般的詩句以陌生的方式被打開,相思也以煥然一新的面貌來到她眼前,讓她動念寫下以數部愛情經典為題的開篇〈一寸灰:關於愛情〉。
毛尖專欄遍及台北、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地,是第一位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的專欄作家。自第一本作品《非常罪,非常美》出版至今十五年,現在,毛尖以更博深圓融的眼界,為這個文藝氾濫的時代打開觀影與閱讀的新視角,讓小說家孫甘露說「她為我們代言,說出我們的喜怒哀樂」,作家董橋言「我都聽她的,她寫一部我看一部」,評論家李歐梵道「說毛尖才華橫溢,等於廢話」,出版人黃昱寧讚其「將小說還原為初讀再讀抑或久讀不厭時汗毛從皮膚上豎起的瞬間,是毛尖下筆時追求的境界」。
我寫小說若引名言,則往往是為了捏造;寫文章若引名言,就表示有「予何言哉」的慨歎。所以,在討論毛尖的《一寸灰》之前,先把另外兩個老姑娘的話張掛起來,完全是為了表示敬意。
「惡一向都是激進的,但從來不是極端的。它沒有深度,也沒有魔力,它可能毀滅整個世界,恰恰就因為它的平庸。」這是漢娜‧鄂蘭的話。
「世上最令人嚮往的,就是忠於自己的自由,也就是誠實。」這是蘇珊‧桑塔格的話。
在影視創作的小圈子裡,人們勇於批判作品的時間不會拖得太長。犀利的實話傷人樹敵,其影響何止吹皺一池春水,一旦投石擊破水中天,讀者也許有搔著癢處之快,創作者當其鋒、受其凌割,即使臉上看似漣漪不興,其實懷裡風波迭蕩。
然而江湖走老,膽子走小,山轉路也轉,人生畢竟不止如初見。我就認識好些個原本誠實犀利的批評家,一旦有機會,都爭先恐後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幹上了業者。我曾與友朋閒說此事,有位演員出身的導演答得輕巧,他說:「批評不是產業。」他的意思似乎是:到頭來,人總是要往產業裡奔的。
媒體的影評專欄當然算不得產業。不過,毛尖似乎從來沒有放下屠刀的意思,算是個異數。每當我讀她一篇評論文字,就很想「以環球為範圍」地大聲呼問:「還有誰沒挨過毛尖一下子的?」
讓我從反面說起吧。
若仍然以環球為範圍,《一寸灰》裡稱道勉勵的影劇作品也不多有。〈刀背藏身〉是其一。毛尖慧眼獨具,點出「徐(皓峰)筆下的武林飄零人,常常並沒有像樣的生活,但最後,總能憑著中國人的樸素倫理,以俠士的方式至死一躍,雖然落花流水好像沒有一點作為,但用他編劇的《一代宗師》臺詞來說,就是『拚一口氣,點一盞燈』。」甚至,毛尖還站在文學史的高角度上明快直陳:「而徐皓峰的武林,也至此告別了金庸梁羽生的壯闊江湖,那些為了餘生不要鄙視自己、選擇奮勇赴死的一介武人,成為當下中國人的對照鏡。徐皓峰本人的文化抱負,亦顯山露水。」
然而,即使在如此罕見的推獎之後,毛尖仍然要刀尖藏身,順手撈起網上流傳的「徐皓峰推薦的十二部電影片單」,下了手——「這個片單真心不錯,唯一讓我感覺有點遺憾的是,徐老師推薦了《教父2》而不是《教父1》,由此,回想我的徐皓峰閱讀感受,我唯一的不滿足於,好像跟對《教父2》的不滿一樣,感情生活多了點,這讓他筆下的武林人物一上場就被一種脆弱感籠罩。」然後,這刀鋒霍霍向「以環球為範圍」的遠方球場劈了過去:「這個,大約也是我看梅西特寫時的感受。刀背藏身的武藝,跟梅西的球藝一樣,太藝術了。」
太藝術也好,脆弱感也好,當然都和角色的感情生活有關。說得更簡潔一些,《一寸灰》所反映的評家毛尖對於合格敘事作品的判準,大約就可以用夏目漱石當老師教英文的那個故事作為隱喻。他讓學生翻譯「I love you」,學生脫口而出:「我愛你。」夏目則說:「日本人怎麼會這麼不含蓄呢?翻譯成『今晚月色真美』就足夠。」
我相信,這樣的翻譯一定可以立刻發展成無數誇張可笑的段子。不過,毛尖是認真的,她用「潤物無聲」來形容這個故事「傳銷了日本國家之美」的意義,「即便是輕小說,也常有一種天地萬物不喧不嘩的安靜,生生死死都追求小津安二郎的態度,不失控不落淚。」
然而,這還只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表現,無論視之為修辭之節制,或者是風格之簡潔,都還是技術層面的事。毛尖在「不失控不落淚」的背後,還有更多的想法。
作為愛情的隱喻,無論是李商隱「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原文,或者看似粗拙實則另成頹廢喻義的英譯「one inch of love is one inch of ashes」似乎都有足堪玩味的「滅度」之義。
毛尖雖然不寫小說不編故事,然而她直接承襲張愛玲(以環球為範圍的話,就可以連珍‧奧斯汀也算上)的一點,就是將愛情這件事視為所有傖俗生活(比方說金錢)的象徵,卻正因愛情是一個象徵,才得以擺脫那傖俗。於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才有可能說出那麼迷人而準確的句子:「愛是種危險的劣勢。」翻轉成網路語言應該就是:「認真你就輸了。」現實的你不得不認真,因為愛情所象徵的種種現實都無比強大。
所以,毛尖關心的不只是愛情;討論的也不只是電影。
我特別欣賞她在〈柳暗花不明〉裡關於艾莉絲‧孟若的分析。電影《你的樣子》改編自孟若的《來自遠山的熊》,媒體人云亦云,大肆數說孟若和契訶夫的淵源,然而毛尖獨具隻眼地讜論:《來自遠山的熊》實則「完全是一個老年版的《仲夏夜之夢》。」不止此耳,她還犀利地說:「只不過,莎士比亞的喜劇故事,到了孟若筆下,染上了歲月滄桑,變成了時光藍調。」沒有刀光,仍可見犀利。
更多的時候,毛尖會拿作者「運用愛情」的手段和技法來評斷其思想;這個角度往往銳利有效。她看《太平輪》,三句話道破吳宇森討好觀眾的企圖:「商業視角讓他滑溜溜地兩邊討好,他用愛情挽救國軍,用人民讚美我軍」。
然而毛尖並不以此為足,她更進一步拈出就在《太平輪》問世當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派屈克‧莫迪亞諾在一九七四年編劇、由路易‧馬盧執導的電影《拉孔布‧呂西安》。作為對照,毛尖的攻略就不只是要修理吳宇森而已了。她是要藉著上世紀七十年代行險而不求僥倖的兩個法國創作者來提出一個天問:在戰爭(或者其它重大政治災難)中,我們對於「不可能純潔」的個人究竟是否有更富洞察力的寬容?而非藉著市場傾心的愛情枝葉去掩飾空洞的情感。
無論模擬理論如何淵遠流長,論者甚至經常推源於柏拉圖洞穴寓言中的影子理論,從而進一步又推導出「再現」理論。然而,所有文字的、舞台的、影像的敘事,從不也總不與現實一致。有趣的是,評論家卻可以有一個始終與現實頡頏上下的尺度去丈量作品意義和技巧的價值。
對於毛尖來說,即使現實中的歌哭血淚不時打動著凡夫俗子的日常與生命記憶,然而敘事作品的美學構成卻必須包涵一種微妙的控制力,使「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也必須受到駕馭。
更值得注意且不免會心一笑的,是毛尖並不會止步於「簡練修辭」、「低度表演」、「樸素的場面調度」,她在〈住到笠智眾家〉裡,將小津安二郎沉靜的、溫暖的風格刻畫成一種真實生命的情調。毛尖吆喝著奔赴那樣一部她在年輕時瞠目以對的《晚春》,說得比文‧溫德斯更迷人:「笠智眾(按:小津安二郎永遠的男主角)以生活的名義收編我們,生活千手萬手,他是觀音;道路千條萬條,他是羅馬,他讓我們明白,愛的最終魔法,是摒棄所有的手法和表演。這是小津電影的真諦,我也把它看成最高形式的愛。」
讓毛尖說出這麼激情的話,並不容易。然而,若非能夠把自己的電影創作事業看成和豆腐工沒有什麼兩樣的小津,誰能經得起毛尖的誠實和犀利呢?毛尖不止一次在評論文字中暗示自己年紀不小,似乎意味著她的火氣漸斂而返璞更殷,在我看來,《一寸灰》是《我們不懂電影》的一個強烈的補充。如果我們和毛尖一起調度起眾多領域和面向的知識而更懂了一點電影(以及戲劇和文學),那是因為生命的現實也在催促著我們住進一個將雄辯都消磨殆盡的溫暖小屋之中。我猜那情境恰是錢鍾書先生所謂:「荒江野老屋中二三會心人」所在。
那麼,愛情到底是什麼樣子?
是灰的樣子。
李商隱說,一寸相思一寸灰。這句詩的英文版也很漂亮,one inch of love is an inch of ashes。什麼意思呢,讓伊迪絲‧華頓來解釋。
伊迪絲‧華頓的《純真年代》跟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有一個類似的感情故事,而且紐蘭的故事和拉夫烈茨基的故事一樣,都只是小說中的一條線索。紐約上流社會出身的紐蘭‧阿契爾和俄羅斯的拉夫烈茨基一樣,在婚姻之外找到了真愛,喜歡的人都還是自己的親戚,但愛情總有高於情敵的天敵,東西半球的貴族都失敗了。
華頓筆下的紐蘭,跟張愛玲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樣,都是作家從小見過的人。小說主人公紐蘭一直過著循規蹈矩的貴族生活,他和高大漂亮的名門閨秀梅‧韋蘭的婚約,在他遇到愛倫‧奧蘭斯卡之前,無論在別人還是他自己看來,都屬於天作之合。紐蘭和梅訂婚那天,他還心潮澎湃,「有這樣一位純潔、美麗、善良的人在身邊,將是怎樣的一種新生活啊!」
可是,煥發著「美的神祕力量」的愛倫‧奧蘭斯卡公爵夫人出現了。愛倫是梅的表姊,一個從歐洲的婚姻中逃回紐約的貴族少婦,在紐蘭看來,「在她毫無做作的舉目顧盼之間有一種自信,並且充滿一種自覺的力量,同時,她的舉止比在場的大多數夫人小姐都純樸」,追求精神自由的愛倫慢慢地越來越吸引紐蘭。從反感到同情到愛慕,紐蘭最後向愛倫發出熱烈的呼籲:「不要怕我,你瞧,我甚至都不去碰你的衣袖。自我們分手以來,我一直盼望見到你,現在你來了,你遠遠不止是我記憶中的那樣,而我需要你的也遠遠不是偶然的一兩個小時,爾後就茫茫無期地處於焦急的等待中。」
恪守紐約社交界規矩的紐蘭被愛倫點燃後,急切地希望和愛倫在一起,伊迪絲如此描述這對絕望的戀人:「她已經把手腕掙脫出來,但他們的目光一時還對視著。他見她那蒼白的臉上煥發著內心的光華,他的心恐懼地跳動著,覺得自己從未見到過愛是這樣明明白白。」但是,明明白白的愛也還是敵不過上流社會的天羅地網,「害怕醜聞勝過害怕疾病」的高尚社交界,必然會出面了結所有不體面的愛情。再加上,梅告訴表姊愛倫,她可能懷孕了。愛倫知道,家族面子和倫理親情同時來夾擊她了,她沒什麼選擇,回到冰冷的歐洲去。
小說末章最華彩。作者說,之後三十年,紐蘭一直是紐約的「好公民」,他的歲月過得很充實,很體面,雖然他知道自己永遠地失落了一樣東西,但是,當他想到愛倫的時候心情是平靜的、超脫的,「就像人們想到書中或電影裡愛慕的人物那樣,而他所失落的一切都會聚在她的幻影裡,這幻影儘管依稀縹緲,卻阻止他去想念別的女人」。同時,他也一直是一個忠誠的丈夫,「他們多年的共同生活向他證明,只要婚姻能維持雙方責任的尊嚴,即使它是一種枯燥的責任,也無關緊要」。
回首往事,他尊重自己的過去,同時也為之痛心。伊迪絲因而曖昧又意味深長地總結說:「說到底,舊的生活方式也有它好的一面。」
故事的尾聲是,紐蘭的長子達拉斯帶著父親同遊巴黎,他知道父親的故事便特意要父親去看望愛倫。來到愛倫家樓下,紐蘭卻突然喪失了上樓的勇氣。他讓兒子一個人上去,他想先在樓下的凳子上坐一會兒。
坐在凳子上,紐蘭計算著時間:電梯將兒子送上五樓,摁過門鈴,讓進門廳,然後客廳。在漸趨濃灰的暮色裡,紐蘭感覺,坐在樓下要比上去更真實,因為「害怕真實的影子會失去其最後的清晰」,紐蘭待在樓下一動不動,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愛倫的陽臺,「終於,一道燈光從窗口照射出來,過了一會兒,一名男僕來到陽臺上,收起涼篷,關了百葉窗」。而紐蘭,彷彿終於見到了等候的信號似地,慢慢起身,回旅館了。
無論是紐蘭在婚姻中的克制,還是最後的離開,年輕的評論界都對紐蘭的放棄頗多批評,但我覺得伊迪絲是站在紐蘭一邊的,因為「暮色」也好「百葉窗」也好,都飽含了感情。甚至,紐蘭的最後按兵不動,簡直有一種膽識在其中,他跨過了如灰暮色跨過了這最後的「一寸灰」,超度了彼此三十年的相思。相比大量愛情小說中,無數的兩敗俱傷或俱死,紐蘭的放棄,是不是更動人?
《純真年代》如此跨過紀德的《窄門》。三十年一場灰,紐蘭離開的姿勢甚至比拉夫烈茨基還漂亮,而做得更漂亮的是,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畫像》。詹姆斯和華頓是朋友,寫的也是歐洲美洲的相遇故事,更有意思的是,詹姆斯的主人公,天真的美國少女伊莎貝爾‧阿契爾和《純真年代》的主人公紐蘭‧阿契爾用的是一個姓氏,伊莎貝爾在經歷了一段夢魘般的歐洲婚姻後,回到深愛她的英國表哥身邊。小說最後,伊莎貝爾有了告別歐洲痛苦婚姻的機會,天時地利與人和,都站在她這邊,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選擇回到羅馬,去承擔她當初的選擇和可怕的婚姻。
伊莎貝爾的選擇,似乎是文學史上的謎之選擇。我的理解是,亨利‧詹姆斯用伊莎貝爾的選擇,把《一位女士的畫像》帶離了愛情小說的範疇,伊莎貝爾在小說結尾展現了她真正的成長,她終於有能力抖掉相思抖掉灰,有能力把所有的生活經歷。這種果決,文學史裡看,簡直沒有一個男人做到過。
不過最後,允許我說回愛情。如果你不曾因為聽到他或者她的名字而感到肉體的痛苦,不曾因為看到他的筆跡而發抖,也從來不會為了在街上遇見他而改變行程,那麼,按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你還不如「灰」。
歲月流逝,所有的東西都會消失殆盡,但如果你曾經嘗過灰的味道,垂暮之年也會在瞬間讓你年輕起來,換句話說,你離場人間的時候,至少手裡還有「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