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的十二方位:娥蘇拉.勒瑰恩短篇小說選
 
作者: 娥蘇拉.勒瑰恩 
譯者: 劉曉樺
書城編號: 1587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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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 2019/08
頁數: 416
尺寸: 15x21x2.65
ISBN: 9789863597032

商品簡介
娥蘇拉.勒瑰恩是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她不只是科幻作家,更是文學界的標誌性人物。
――史蒂芬.金

勒瑰恩的文字寫入了我的靈魂。
――尼爾.蓋曼

※奇幻大師勒瑰恩的追本溯源之旅,堪稱第0號作品
※哲學、奇想與科幻的完美融合
※30年等待,繁體中文版初問世!
※收錄《黑暗的左手》、《一無所有》靈感來源、《地海系列》前傳
※作家 臥斧、臺大外文系教授 趙恬儀專文導讀

世上最幸福快樂的城市,住著最悲慘可憐的孩子――《離開奧美拉城的人》
那孩子小小的手中捧著一個木盒,微笑著說,裡面裝的是黑暗――《黑暗之盒》
一式十型的複製人不幸死去九個,剩下的那人,將會如何?――《死了九次的人》
在科學等同黑魔法的世界,對知識的單純渴求竟招致殺身之禍?――《師傅》
無人知曉山下巫師的真實身分,直到另一名屠龍巫師出現,他們才發現真相――《名的規則》

《風的十二方位》由勒瑰恩自選17個短篇,收錄自我點評與花絮、起源與軼事。故事設定從中古世紀延伸至遙遠未來;有偶然拾起的靈感,也有未來長篇的起源。勒瑰恩向來善於以優美犀利的筆觸,刻畫衝擊既定印象的情節。於她筆下,所有世俗界線皆可挑戰與破除。透過這本短篇自選,我們將在作者帶領下踏上一趟回溯之旅,一點一滴深入她以文字開闢的科幻疆土,探索豐沛故事力量的源頭。

來自遠方、來自朝夕晨昏╱來自蒼穹十二方位的風,

說吧,我必回應;告訴我,我能如何幫助你;
在風自十二方位吹來╱我踏上無盡長路之前。

娥蘇拉.勒瑰恩系列作品

《地海六部曲》
《西岸三部曲》
《一無所有》
《黑暗的左手》
《世界誕生之日:諸物語》


作者簡介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
美國重要奇幻科幻、女性主義文學作家,1929年生。著有長篇小說20餘部、短篇小說集10本、詩集7本、評論集4本、童書10餘本;並編纂文選與從事翻譯,包括將老子《道德經》譯成英文。曾獲美國國家書卷獎、號角書獎、紐伯瑞獎、世界奇幻獎、軌跡獎、星雲獎、雨果獎、小詹姆斯.提普翠獎、卡夫卡獎、普須卡獎……等,以及SFWA大師、洛杉磯時報Robert Kirsch終生成就獎等榮譽。
她的奇幻成長小說系列「地海六部曲」與「魔戒」、「納尼亞傳說」並列奇幻經典,科幻小說《黑暗的左手》、《一無所有》等也是科幻迷心目中永遠的經典。小說探討的議題,從自我成長與認同,到社會制度探討與性別問題,都鞭辟入裡,在優美恬澹的敘事風格中予人寬廣深沉的省思空間。西洋文學評論家哈洛.卜倫將她列為美國經典作家之列,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也是她的書迷。


譯者簡介


劉曉樺
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學士、美國聖地牙哥州立大學會計所碩士。熱愛故事中的驚悚與暴力,但希望現實世界大同和平。譯作包括《帕迪多街車站》、《魔像與精靈》《金翅雀》、《階梯之城》等。


書籍目錄


珊麗的項鍊
巴黎四月天
師傅
黑暗之盒
解縛之咒
名的規則
冬星之王
美好的旅程
死了九次的人

腦內之旅
比帝國緩慢且遼闊
地底星辰
視界
路的指示
離開奧美拉城的人
革命前夕


推薦序/導讀/自序


作家 李屏瑤、作家 李伍薰、科幻作家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副教授 洪凌、作家 陳?青、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教授 黃涵榆、PanSci泛科學總編輯 雷雅淇、中華科幻學會 會長兼常務監事 難攻博士――推薦

前言

這本小說集可謂是畫家口中的回顧展。儘管遲了些,但在我不屈不撓的堅持下,這些作品終於在我三十二歲時首次獲得出版的機會,而本書內的內容即是我在頭十年間刊載過的短篇故事,並將它們約略依照年代順序安排收錄。它們出場的次序大致是依照寫作的時間,因此作者本人的風格進展或許也成了本書的亮點之一。我在時序上的安排並不是非常嚴謹(因為這無非緣木求魚,故事可能在某一年完成,但一直要到了兩、三年後才出版,之後可能又再次修訂、潤飾,你要採用哪個時間點呢?),不過也沒有太大的誤差。
這絕非一本收錄我所有小說的完整故事集,像是早期有篇小說就被排除於外,因為我自己不是太滿意,並且,不符合科幻或奇幻小說文類的作品我也沒有將之囊括在內。本書中也不見我晚期大部分的作品,因為首次刊載它們的文選尚未絕版。不過,本書最後的兩篇故事最初分別出版於一九七三年與一九七四年,因此這十七則故事仍可說是涵蓋了我過去十至十二年間的作品。
在作者心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間的關係是非常有趣的。儘管〈珊麗的項鍊〉本身就是一則完整的故事,但又是另一本長篇小說的開端。完成後,珊麗的故事就結束了,但其中一個配角——一名不是太重要的旁觀者——卻不肯乖乖退場,陰魂不散地糾纏我。「寫出我的故事。」他說,「我是羅卡南,我想要好好探索我的世界……」於是,我就依他所願。你很難跟這些人爭論。
〈冬星之王〉、〈解縛之咒〉和〈名的規則〉也都屬於類似的起源故事,只是它們給予我的並非角色,而是後續小說的背景世界。而最後一篇的〈革命前夕〉並非靈感的萌芽,而是結果。它出現於長篇小說《一無所有》之後,是它給予我的最後一份禮物,而我滿懷感激地收下了它。
書中大部分的直敘故事實際上都與我其他長篇小說有所關連,它們與我之後完成的所有科幻小說或多或少都同屬一個鬆散相關的「未來歷史」。而其他不屬於此類的作品,除了有我早期完成的奇幻小說外,還有就是後來被我稱做心理神話的故事。所謂心理神話,是指這些故事或多或少都屬於超現實範疇,和奇幻故事一樣發生在任何歷史與時間之外,而那些生命體的心智——與永不永生無關——似乎完全不受時間或空間的限制。
收藏本書的讀者或許會想知道,書中所用的故事名稱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其中有幾篇和最初出版時所採用的篇名並不相同:
〈珊麗的項鍊〉最初名為〈安齊亞人的嫁奩〉(編輯在文法上犯了個錯誤,因為他的安齊亞語並不流利。);
〈物〉原名〈盡頭〉;
〈視界〉原名〈視野〉;
大部分的故事都僅修改過一、兩處字句,或將最初出版時刪減或錯誤的部分修訂回來,唯有下列三篇除外:
〈冬星之王〉(請見故事註記);
〈比帝國緩慢且遼闊〉(補增刪減的頭幾頁);
〈死了九次的人〉(請見故事註記)。

導讀
眾星雲集的氣化宇宙:《風的十二方位》
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及外語教學暨資源中心主任 趙恬儀

炎夏時節,酷暑燠熱,加上內憂外患的新聞令人心慌(特別是京都動漫的祝融之災,舉世宅宅震驚哀悼),只能遠離網路人群,遁入奇科幻大師娥蘇拉.勒瑰恩構築的多重平行宇宙療癒身心。

勒瑰恩生於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去年(二○一八年)一月二十二日才剛逝世,為美國著名奇幻及科幻小說家,幼年即對寫作充滿熱情,十一歲開始投稿,三十二歲刊登第一篇作品,著作超過三十部,題材多元,著名作品有奇幻小說《地海》系列(其中《地海孤雛》為一九九○星雲獎得主),以及科幻小說《黑暗的左手》(一九六九年星雲獎及一九七○年雨果獎得主)、《一無所有》(一九七四年星雲獎及一九七五年雨果獎),也是第一位兩度以同一部作品獲頒星雲獎及雨果獎的作家,不但於科幻奇幻界締造歷史,更是許多作家景仰崇拜的對象,連村上春樹都表示勒瑰恩為其最喜歡的女作家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勒瑰恩除了文學創作之外,對於道家思想深感興趣,更與人合譯老子《道德經》(A Book about the Way & the Power of the Way,一九九七年出版),而《道德經》「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的非線性非二元思維,在勒瑰恩的作品當中處處可見,最明顯的就是《黑暗的左手》當中,雌雄同體、性別流動的格森星(冬星)人。此外《地海》系列小說不管是人物或情節的設定,如善惡並非二元對立,而是互補共生,還有「名」的規則,都具有濃厚的道家哲學色彩。如此深厚的跨文化背景,也讓勒瑰恩的作品跳脫西方正統奇幻科幻的框架,呈現獨樹一格的人文素養與社會意識。

上述的非線性跨界思維,在此次導讀的作品《風的十二方位》也清楚呈現。本書為勒瑰恩早期作品的合集,共有十七篇短篇小說,每篇小說都有前言簡介,當中數篇作品為後來《一無所有》、《黑暗的左手》、《地海》系列等長篇小說的前身。國內外關於此書的研究稀少,學者暨小說家洪凌於論文中指出:《風的十二方位》應視為「瀚星故事集」(The Hainish Circle)的一部分,瀚星故事集指的是勒瑰恩發表的「一系列長篇短篇小說,主要在於呈現表述未來時空跨國界、跨民族星際世界當中的性別與階級議題(a non-linear assortment of prominent novels and short story collections, dealing with issues of sex, gender, and class in a supposed trans-national, trans-ethnic far future background of interstellar dynamics)」。不過《風的十二方位》當中收集的故事並非都是科幻小說,也有部分是奇幻設定,或者可以說,勒瑰恩是奇╱科幻的跨界作家,筆下的異世界也如道家的太極圖一般,奇幻中有科幻、科幻中有奇幻,兩者絕非二元對立、壁壘分明,而是共存相生。

勒瑰恩的道家思想,或可從本書的書名及卷首引用的詩文一窺究竟。本書書名《風的十二方位》,引自英國詩人豪斯曼(A. E. Housman)於一八九六年出版的詩集《什羅普郡的少年〉(A Shropshire Lad)》,當中的第三十二首詩〈來自遠方、來自朝夕晨昏〉,書籍一開頭即引用該詩全文。本詩主旨為感嘆生命短暫,成住壞空存乎一息之間,奉勸世人珍惜相遇的緣分,勇於表白求助,以免徒生遺憾。根據網路資料,詩句當中的「十二方位」有四面八方之意,指的是古希臘羅馬的十二方位羅盤,有別於當時及現代航海使用的八方位、十六位或三十二位羅盤;另有一說是,十二方位也與黃道十二宮有關,指的是一年十二個月吹來的風。

此處風的意象,不僅是指外界大宇宙的空氣流動,亦即四大元素之一的「氣」(air),同時也是人體小宇宙的「氣」(breath)。此一微妙的內外動態平衡結構,讓人不禁聯想到道家的氣化宇宙觀,如學者鍾振宇提到:「『氣』總的來說似乎可以統合世界與身體兩種面向,氣是世界身體。」無論是在詩中,還是在本書的故事當中,都可以感受到外在物質界與內在身心界的共融交錯,而大宇宙的變動固然會影響人身小宇宙的生命生活,人自身的意念言行也同樣影響大宇宙的發展狀態,兩者息息相關、缺一不可。

作者勒瑰恩於前言中表示:「本書內的內容即是我在頭十年間刊載過的短篇故事,並將它們約略依照年代順序安排收錄……書中大部分的直敘故事實際上都與我其他長篇小說有所關連,它們與我之後完成的所有科幻小說或多或少都同屬一個鬆散相關的『未來歷史』。」此段簡介除了呼應洪凌在研究中提到「瀚星故事集」的非線性架構,或許也隱含道家更加偏向原始思維的「圓型」時間觀(鄭振偉,二○○一,頁113):「種緣於季節變化的循環觀,在《老子》中至為明顯,故可視作原始思維的痕跡。《莊子》則進而以『變化』擺脫時間的束縛,在周而復始的時間中,追求與天地同壽,達至無始無終的境界」。書中收錄的十七篇故事,與其說是創作時間軸的串珠,不如說更像是作者意念宇宙的眾星,每一顆星不但擁有各自的行星系統,更交織共構出絢爛的「勒瑰恩星雲」。

選集的第一個故事是科幻小說〈珊麗的項鍊〉(Semley’s Necklace),敘述「安齊亞之女」珊麗前往異世界尋找「大海之眼」的藍色寶石項鍊,也是勒瑰恩後來於一九六六年出版之首本長篇小說《羅卡南的世界》(Rocannon’s World)的序章。雖然本作的設定為科幻小說,情節和文風卻具有相當強烈的奇幻文學色彩,恍若置入英雄冒險傳說的場景:「珊麗跟著嚮導步上玄武岩石階,先是走進一座寬敞的前廳,然後是一座由古老水流或是穴居的土族人自岩石中開鑿而出的更大廳室。陽光從未照耀過此處的黑暗,只由那些冰冷耀眼的神奇火球所點亮。巨大的扇葉在嵌於牆內的格柵後方不停轉動,疏通腐濁的空氣。……當她來到一群黑髮上佩戴著鐵飾環的土族人面前時,嚮導停下腳步,躬身行禮,高聲宣告:『葛丹彌亞的至高統領們!』」無怪勒瑰恩在本篇故事前言中自述:「從這篇故事開始,到我於一九七二年完成並收錄於本書最後的一則短篇小說中,可以看見我的寫作風格穩定且緩慢地脫離顯而易見的浪漫主義。那是一種進程。」由此觀之,勒瑰恩的跨文類科奇幻敘事風格,在創作初期即已逐漸形成,當中又似以奇幻文風作為骨架。

此外〈解縛之咒(The Word of Unbinding)〉和〈名的規則〉(The Rule of Names)為《地海》系列的前身,也是勒瑰恩於前言所說的「起源故事」,主要是與龍的設定有關,也是作者「首次嘗試描寫與探索地海系列中的『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後來也以此題材寫了三本小說」。〈冬星之王〉(Winter’s King)則發展為後來勒瑰恩於科幻界的扛鼎之作《黑暗的左手》,敘述格森星(又稱「冬星」)卡亥德王國的年輕國王阿格梵‧哈吉,由於幼時受到綁架造成人格異常,決定將王位傳給幼子,並在異星人的協助下,前往二十四光年以外的歐盧爾星接受治療與教育,卻沒想到治癒之後接獲消息:自己的兒子竟成為暴君。如今阿格梵因光速旅行之故,外貌年齡比兒子還年輕,必須返回母星反抗親生兒子的暴政。有趣的是,作者勒瑰恩在本作前言自曝:當年《黑暗的左手》雖然設定冬星人是性別可自由轉換的雙性人,出版時卻都用「他」來指稱,「令許多女權主義者感到悲痛或屈辱」,於是勒瑰恩決定在〈解縛之咒〉當中,一律用「她」作為卡亥德人的代名詞,在閱讀上也更具有性別流動的特質。

本人最喜歡的故事,是帶有煉金奇幻色彩的〈巴黎四月天〉(April in Paris)。初見篇名有種民初浪漫愛情影視作品的既視感,不禁莞爾,細看故事儼然是當今兩岸三地網路影視小說最夯的「穿越劇」,雜揉《浮士德》的召喚橋段,頓時拍案叫絕。情節主要敘述現代美國學者貝瑞.潘尼威德教授,於巴黎休假研究期間,意外被人施法召喚到中古法國,而施術者正是中世紀法國煉金師查漢.雷瓦。兩人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之後雷瓦不僅招來羅馬時代的女奴波塔(果然男人的天性就是飽暖思淫慾?)甚至還召喚到來自未來世界牛郎星的美女星際考古學家綺思克,從此正式進入雙CP官配的愛情偶像劇設定。(大誤?)言歸正傳,本作承襲勒瑰恩奇科幻混搭的獨特風格,在看似煉金奇幻的設定中,加入外星人主角,令人耳目一新,而潘尼威德教授的學者心態與慣常思維,也讓同樣身為教研人員的本人感觸良深。此外最發人深省的是,綺思克提到之所以想要研究考古學,是因為在未來所處的時代,人類已經透過基因改造,讓外表變得完美無缺、適應能力優秀,但仍歧視個別差異:「我和他們擁有相同的外表,但骨子裡卻天差地遠。當世上所有一切看起來都沒有兩樣時,什麼地方才是家?」類似的議題同樣出現在日本科幻大師伊藤計劃的反烏托邦小說《和諧》,當中經過人工改造而過度完美的世界,究竟是福是禍?也證明了物極必反的原理。

選集的最後一篇故事,是充滿社會意識的〈革命前夕〉(The Day before the Revolution)。勒瑰恩在題末特別註明是為了紀念美國社會批評家、無政府主義哲學家及作家保羅.古德曼(Paul Goodman, 1911-1972),故事也呈現濃厚的政治社會意識。本作曾榮獲一九七五年的星雲獎和軌跡獎,也是獲獎長篇小說《一無所有》的先導作品,主要角色為創建歐多主義的女性領袖歐多,而就勒瑰恩的說法,「歐多主義即為無政府主義」,「所謂無政府主義,正如早期的道家思想所隱示,以及雪萊、克魯泡特金(Kropotkin)、戈德曼(Goldman)與古德曼所闡述的,它主要要瓦解的是專制國家(無論是遵循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而本身最重要的道德實踐就在於合作(團結與互助)。它是所有政治理論中最理想,對我而言也是最有趣的一個」。然而相較於《一無所有》的批判意識,本作反而有種「人生海海」的滄桑感,歐多從以往披荊斬棘的民運領袖,變成逐漸凋零的老婦,看世間的角度也由激情轉為淡定,而結尾的文字「她覺得天旋地轉,但不再恐懼跌落了。就在前頭,就在那兒,乾枯的白花在夜中曠野喁喁低語,輕輕頷首。七十二歲了,她始終不知它們名喚什麼」,絕美又空茫,不禁令人想到中國文學鉅作《紅樓夢》的最後一回:「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也讓本選集故事當中的角色與世界,再度回歸「道無終始」的生滅循環。

《風的十二方位》讓讀者瞥見勒瑰恩於寫作生涯初綻的光芒,無論是科幻還是奇幻,書中的每一個故事都像是廣大宇宙當中的群星,各自擁有獨立的生態系統,但又隱約與整個星系(意即其所有作品,特別是瀚星故事集)相生相連。誠如勒瑰恩在評論豪斯曼〈來自遠方、來自朝夕晨昏〉一詩的文章所言:「人生在世,與其說死後昇天,不如說是回歸塵土、化為千風[來自十二方位的風](In this world death takes us not to heaven but to earth—to dust, to “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宇宙之大,無奇不有,故事的旅程無窮無盡,但無論是朝向何方,終將回歸道與天地氣運的循環,無始也無終。

解說
「閱讀」最大的意義──關於《風的十二方位》
――文字工作者 臥斧

二○○五年,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的「地海」(Earthsea)系列作品被改編成同名迷你影集。

一季三集的《地海》影集評價普通,在當年被提名及獲頒的獎項大多是特效、配樂方面的技術項目;觀眾大抵認為這部影集不很差,也不算好,倘若讀過原著,則會明顯察覺雖然影集情節與小說相仿,但就是有什麼東西不大對勁──可能是影集裡的角色形象與閱讀小說時的想像有很大的出入,可能是情節推展當中某些角色的作為沒能表現小說裡的關鍵意義。其實,會讓人覺得不大對勁的最根本原因,或許是影集沒能在影像敘事當中,展現勒瑰恩原著裡地海世界的氛圍。

地海世界,或說勒瑰恩大多數作品的氛圍,是屬於文字的。

這不代表勒瑰恩的作品不該以其他表現形式承載──勒瑰恩的作品曾被改編成廣播劇、舞台劇、動畫片及影集,她自己也寫劇本。勒瑰恩的文字作品擁有一種抒緩的節奏,敘事方式有時讀起來不大像小說,反倒有點像人類學、社會學或民族誌,就算故事裡出現以魔法或科學技術的拚鬥,對應的想像畫面也不會是商業電影裡常見的眩目聲光特效。這些特色會與故事的主題相互扣接,形成讓讀者沉浸其中的氛圍;也就是說,無論將勒瑰恩的作品改編成哪種表現形式,改編者都不能只處理情節,還必須設法用另一種表現形式構築類似氛圍,少了這層,改編作品就會缺乏原著的重要特色。

從這個角度來說,《風的十二方位》(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就有重要的閱讀意義。

《風的十二方位》最初在一九七五年出版,是勒瑰恩從一九六三年到一九七二年之間創作的短篇選集。「一九七五」聽起來距今已經接近半個世紀,似乎相當遙遠,但勒瑰恩十歲左右就開始嘗試創作,正式發表第一篇短篇故事的時間是一九六一年,在一九七五年之前,她的重要作品,包括「地海」系列的《地海巫師》(A Wizard of Earthsea)、《地海古墓》(The Tombs of Atuan)、《地海彼岸》(The Farthest Shore)及「伊庫盟」(Ekumen)系列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一無所有》(The Dispossessed)等書都已經出版,成為奇幻╱科幻領域的大師級作者。是故,這本在一九七五年出版的短篇選集,是我們追尋勒瑰恩的創作腳步,觀察作家如何一路摸索、思考、反覆實驗而終於成熟發亮的紀錄。

而且,勒瑰恩還在每個短篇之前,都加了短短的前言,或者解釋選擇的原因,或者敘述創作的緣由。

倘若讀者對這類作家成長史沒什麼探究興緻,那也無妨。因為《風的十二方位》當中的十七個短篇,並無劣作,每篇都能帶來閱讀的愉悅,也能引發思索。當然會有讀者認為這是溢美的過譽之詞,例如選集中的第一篇〈珊麗的項鍊〉(Semley's Necklace)情節就相當簡單,主要情節架構幾乎可以視為古早民間傳說的一種變形,結局也並不意外。但在這樣簡單直接的早期創作中,已經可以清楚讀出勒瑰恩如詩一般的敘事韻律,以及將古典社會學研究的方式,置入科幻╱奇幻故事的企圖──這個企圖,讓〈珊麗的項鍊〉成為「伊庫盟」系列第一個與讀者見面的故事,也成為奠定勒瑰恩小說風格的礎石。

勒瑰恩作品裡出現這種寫作企圖,或許並不令人意外。

父親是人類學家,母親是心理學家及作家,哥哥也是文學學者──勒瑰恩出身書香門第,家中藏書豐富,從小就養成了閱讀習慣。既然成長於學者之家,勒瑰恩雖然對寫作抱持熱情,但原來仍朝學術之路邁進;她一九五一年拿到學士學位,隔年就拿到碩士學位,本來繼續攻讀博士,但在一九五三年到法國旅遊時邂逅了一名歷史學家,同年結婚,也決定中止學業,全心創作。這個抉擇聽來帶著浪漫色彩一如她十年後創作的〈珊麗的項鍊〉,或許讓學術界少了一名學者,卻讓文學界多了一名重要的作家。

勒瑰恩作品的重要性,放在她擅長的科幻╱奇幻類型裡來看,會更加明顯。

無論各種類型小說的源頭可以上溯到什麼時代,二十世紀都是人類史上這些創作發展最快速的時期,輔以教育普及、傳播與交通發達等因素,小說逐漸成為庶民娛樂選項之一。但無論哪種類型小說,成名作家的男女比例都不平等,除了早先女性受教育的限制更多之外,女性在其他領域面對的不成文限制也不少,勒瑰恩在〈死了九次的人〉(Nine Lives)前言裡就提到這個狀況。男性作家不見得會刻意在作品裡打壓女性,但很容易不自覺地以男性為主的視角敘事。

就算是經典作品,這類情況仍十分常見。

例如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偉大作品「基地」(Foundation)系列,最初的三部曲裡真正重要的女性角色算起來只有兩個,而其中一個發揮的最重要功能在於與男性角色的感情關係;托爾金(J. R. R. Tolkien)的傑作「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三部曲裡,幾乎找不到重要的女性角色──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曾半開玩笑地說托爾金作品裡重要的女性角色只有兩個,如果把蜘蛛怪物算進去的話就有三個。除此之外,無論是「基地」或是「魔戒」,都可以明顯看出西方本位的思考模式,例如故事的舞台是「帝國」或者「大陸」。

但勒瑰恩的故事不是如此。

其他男性作家的作品自然也看得到社會制度及人性道德的討論──雖然類型小說成為大眾消遣,但利用架空場景探究現實議題,其實一直是創作者們的焦點;不過勒瑰恩的作品從女性視角出發,類似的討論方向,就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觀點,就連論述無政府主義的〈革命前夕〉(The Day before the Revolution),都會顯出意想不到的姿態。而且勒瑰恩不只提供了另一種性別視角,甚至還超越了男女二分的想像,在〈冬星之王〉(Winter's King)裡,雙性同體、會在一年當中特定時段轉為某一性別以利繁衍後代的人種登場,這個人種後來在長篇《黑暗的左手》當中再次出現,從根柢顛覆了許多刻板的性別印象。

除此之外,勒瑰恩也在男性作家的科幻╱奇幻領域裡,開闢了全新的想像空間。

「伊庫盟」裡跨越星際的巨大聯盟並沒有變成單一帝國或相互征戰的政治體,而是為了相互了解及文明進展而齊心努力;「地海」當中沒有建立在廣闊大陸上的類中世紀王國,而是無邊海洋上由大量島嶼組成、彼此以船交通的聚落,居民長得不像身披盔甲的白人騎士,而像黝黑精瘦的亞洲平民,巫師並不是優於常人、有能力無中生有的存在,而是協助醫療或生產、幫忙行船或耕作,以及維持世間平衡的工作者。諸如此類在勒瑰恩的長篇裡會讀到的特點,都能在這本選集中發現;選集裡也有幾篇作品,就是「伊庫盟」和「地海」系列的前身。因此,沒讀過勒瑰恩其他作品的讀者,會在選集裡讀到精采的故事,而熟悉勒瑰恩的讀者,則會獲得更多樂趣。

此外,選集中的〈腦內之旅〉(A Trip to the Head)相當值得一提。

乍看之下,這篇小說讀來有趣,但有點莫名其妙;勒瑰恩在前言裡提到了創作的起因,並稱這篇小說為「拔塞器」,意即創作者本來因為某種原因寫不出東西,後來又忽然像被拔開塞子一樣源源不絕地產出故事。身為以文字為主要創作形式的創作者,我也遇過一模一樣的情況,讀到這篇自然覺得興味盎然;不過倘若讀者沒有創作經驗,也可以從這篇小說裡頭,稍微窺見創作者寫出有條有理故事的腦袋,其實多麼亂七八糟。

無論熟悉勒瑰恩的讀者、不熟悉勒瑰恩的讀者,以及非創作者與創作者,《風的十二方位》都值得一讀。

閱讀勒瑰恩,除了享受奇妙的故事、從中思索她對性別、社會結構及人性道德的看法之外,更要緊的,是感受勒瑰恩以文字搭構的氛圍。那種氛圍不僅出現在故事當中,也會籠罩在讀者閱讀的當下,就算出現緊張驚險的橋段,勒瑰恩的文字仍會維持一種悠然舒緩的節奏;同樣的情節被影像化之後,這種節奏難以呈現,況且,畫面上不斷向前推進的劇情,某部分限制了閱聽者接收資訊及思考細節的能力。勒瑰恩的敘事用詩的韻律放緩速度,如此一來,便會敦促讀者更仔細地品評文字況味與思索箇中寓意。

而這正是「閱讀」最大的意義。


文章試閱


名的規則

接下來的兩篇故事是我首次嘗試描寫與探索地海系列中的「第二世界」,後來也以此題材寫了三本小說。起初,我對這世界同樣所知不多,熟悉這三部曲的讀者會發現,山怪後來在地海系列就消失了,而有關耶瓦德這頭老龍的歷史也隱晦不明。(在格得找到他並將他束縛在蟠多島前,他必定在撒丁島上待了好幾十年,甚至幾世紀。)但對龍來說,這再自然不過。做為傳說中的生物,他們既不遵循時間規則,也不受時間束縛,因此無須屈從於歷史的單向性與因果連結。
〈名的規則〉率先探索了魔法在地海世界中的一項重要元素;至於〈解縛之咒〉,它不僅預示了在三部曲完結篇章《地海彼岸》中最後所描述的那個亡者世界,也揭露了我對樹木的迷戀。若你曾留意,就會發現這一點在我作品中反覆可見。我相信我絕對是世上最戀樹的一名科幻作家。你們可以下樹、發展出對生拇指、進化為直立姿態,等等之類,但還是有我們這些少數人在樹上高高盪著鞦韆。



山下先生自他的山丘下方轉出,笑容滿面,氣喘吁吁。每一縷自他鼻中噴出的吐息都如濃密的蒸氣,在晨光下瑩白似雪。山下先生昂首望向明媚的十二月天空,笑容又漾得更開,露出雪白的牙齒,然後朝山下的村子走去。
「早啊,山下先生。」走在狹仄的街道上時,與他錯身而過的村民這麼招呼道。街道兩旁的房舍有著高懸的錐形屋頂,就像是傘菌肥厚的紅色蕈帽。「早!早!」他一一回應。(不用說,在像撒丁島這樣充滿各種力量、隨意說出口的形容詞就可能改變一整週天氣的地方,向他人道早安是會招來壞運的,只要簡單說明時辰,就已足夠。)所有人見著他都會與他攀談,有些帶著熱情,有些則帶著熱情的鄙夷。他是這座小島上唯一稱得上巫師的人,理應尊重——但你要怎麼尊重一個身材矮小肥胖、年約五十、走路時總搖搖擺擺、踩著內八步、鼻子噴白煙又笑容滿面的男子?他也不是什麼厲害的工匠,他的煙火精巧是精巧,靈藥的效力卻很弱。他會用巫法去除腫疣,但常又在三天後重新出現,施過咒語的番茄也長得不比甜瓜大,而在少數時候,偶有陌生船隻停泊在撒丁港時,山下先生總是躲在他的山底下——因為害怕邪惡之眼,他說。換言之,他被當成巫師,就像凸眼岡恩被當成木匠:因為沒有其他木匠了。這一代村民湊合著接受那些歪歪斜斜、搖搖欲墜的門板,還有不怎麼管用的魔咒,並把山下先生當作普通村民般輕鬆以待,好排解他們心中的惱怒。他們甚至會邀請他來家裡共進晚餐。有一回,他也請了些村民到他家用餐,端出了豪華的饗宴款待,有銀器、水晶、錦緞、烤鵝肉、安卓群嶼(Andrades) 六三九年的氣泡酒,以及配上甜乳酪醬的梅子布丁。但他從頭到尾都太緊張,氣氛都被他打壞了。而且,用完餐的半小時後大家又都餓了。他不喜歡讓人造訪他的窟穴,就算只是前室都不行――實際上,從來沒有任何人踏進裡面過。每當看見有人朝山丘走來,他總會快步上前迎接他們。「我們去坐在外頭的松樹下吧!」他會這麼說,笑容可掬,朝樅木林揮一揮手。若是下雨,他就會說:「咱們去館子喝點小酒,好不?」但大家都知道,他從不喝比泉水還烈的東西。
村裡有些孩童耐不住那門戶緊閉的窟穴誘惑,會趁著山下先生不在時前去打探、偵查、搜刮。但通往內室的那扇小門是用巫法給鎖上的,而且看來還是個難得有效的咒法。有一回,幾個男孩以為巫師去了西岸給露烏娜太太的驢子治病,就帶了根鐵橇和短柄小斧頭上山去。可是小斧頭才往門上一砍,裡頭就傳來憤怒的狂吼,還飄出團紫色的熱氣。原來是山下先生提早回來。男孩們抱頭鼠竄,他也沒有追出來。幾個小鬼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卻說要不是親耳聽到,否則絕不可能相信那矮小的胖男人能發出那麼響亮又可怕的嘶吼咆哮。
他今兒個進城是要買三打新鮮雞蛋和一磅的肝臟,順便也去佛甘諾船長的小屋一趟,替老人的雙眼重新施展一次視物咒(儘管對剝落的視網膜沒什麼用,但山下先生還是一試再試),最後又和古德老太太聊了聊。她是製作六角手風琴的工匠的寡婦。山下先生的朋友大多上了年紀,因為村裡身強體壯的年輕男性總是令他膽怯,女孩兒見了他也總是害羞。「他臉上老掛著那笑容,我看了就緊張。」她們莫不一面噘著嘴,一面扭著指頭上的小戒環這麼說。「緊張」是小島上新風尚的字眼,她們的母親聽了總是沉著臉回答:「緊張個頭,是犯蠢才對。山下先生是個非常值得敬重的巫師!」
與古德老太太告別後,山下先生經過了正在上課的學校。今兒個的課堂在公地上舉行。由於撒丁島上沒有人識字,所以也沒有課本可讀、沒有書桌可刻上名字,沒有黑板可擦拭。實際上呢,是根本連個校舍都沒有。下雨天時,孩子們會聚集在公有穀倉的閣樓上,褲子裡竄進乾草。出太陽時,潘拉妮老師會隨興所至,想在哪兒上課就帶學生去哪兒上課。今兒個,她身旁環繞著三十名十二歲以下興致勃勃的孩子,和四十頭五歲以下的綿羊,正在教導一項重要的課程:名的規則。山下先生帶著羞赧的笑容,駐足觀看聆聽。潘拉妮是個二十多歲、身材豐腴的漂亮女孩,綿羊與孩子包圍身旁,頂上矗立著一株光禿禿的橡木,身後沙丘綿延,大海與明朗清澈的晴空無邊無際。這景象在冬陽下猶如一幅美麗的畫。她熱切地說著,因為教學,因為風颳,暈紅了她面頰。「孩子們,你們現在已經知道名的規則了,共有兩條,而且在全世界每一座島上都一樣。誰能說說其中一條規則是什麼嗎?」
「問別人叫什麼名字是不禮貌的。」一名機靈的胖男孩大聲回答,隨即被另一名小女孩的尖叫聲打斷。「我媽媽說絕對不可以告訴別人你叫什麼名字!」
「沒錯,蘇跋。妳說得也沒錯,波比,但親愛的,別用尖叫的。對,你們絕對不可以問別人叫什麼名字,也永遠不能透露自己的名字。現在,好好想想,為什麼我們要稱我們的巫師為山下先生?」她眼神越過一顆顆頂著鬈髮的小腦袋瓜兒和毛茸茸的綿羊背,朝山下先生微微一笑。山下先生臉色一亮,局促地拽牢手中那袋雞蛋。
「因為他住在山丘下!」半數孩子異口同聲地回答。
「但這是他的真名嗎?」
「不是!」胖男孩說。小波比的尖叫聲繼之而起:「不是!」
「你們怎麼知道不是呢?」
「因為他是自己一個人來到島上的,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麼,所以也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而且他不行——」
「非常好,蘇跋――波比,不要用吼的。沒錯,就連巫師也不能告訴別人他的真名。等你們這些小鬼頭完成學業、舉行過成人禮,就不會再繼續使用孩童時期的名字,只會保留你們的真名。而且記住,真名是永遠不能問、也不能透露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則呢?」
孩子們陷入沉默。羊群輕聲咩叫了起來,回答的是山下先生。「因為名即是物,」他用他那羞怯、輕柔又嘶啞的聲音說,「而真名就是事物的真實本質,只要說出名字就能操控對方。老師,我說得對嗎?」
她微微一笑,屈膝行了個禮,顯然他的參與令她有些困窘。之後,他將雞蛋摟在懷中,快步朝著自己的山丘走去。不知為何,看著潘拉妮和那些孩子,讓他不由飢腸轆轆了起來。他匆匆念了個咒語,在身後鎖上內門,但咒文中一定是漏了些什麼,因為不多久,洞穴光禿禿的前室內就瀰漫起濃濃的炒蛋味和煎肝的香氣。
那日的風自西而來,輕盈而涼爽。午時,一艘小船也乘風掠過耀眼的浪濤,駛進撒丁港。船才剛轉進,一名目光銳利的男孩就看見了,而且正如島上每一個孩童,他認得這兒四十艘漁船的每一張船帆和每一根桅桿,所以他跑下街頭,大聲嚷嚷道:「外地船,有艘外地船來了!」在這座偏避的小島上,難得會有東陲其他同樣偏僻的小島船隻前來,也少有來自地海諸島的大膽貿易商造訪。等船停泊在碼頭旁,已有半個村子的人跑來迎接,漁人跟著進港返家,牧牛的農夫、挖蛤蠣的漁民、採草藥的獵人也喘吁吁地爬過岩石嶙峋的丘陵,朝港口而來。
唯有山下先生門戶緊閉。
船上只有一個人。當人們把這事告訴佛甘諾老船長時,他把手伸到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上,拔下了根短硬的白眉毛。「世上只有一種人會獨自駕船航越外陲區。」他這麼說道,「那就是巫師、術士,或是法師……」
因此,村民們都屏息以待,希望這輩子終有那麼一次,能親眼見到名法師。一名來自那繁榮富庶、塔樓林立、熱鬧擁擠的地海諸島內島的偉大白袍法師。但他們都失望了,因為那名航海人是個年紀相當輕、樣貌英俊,而且蓄著黑鬍的小夥子。他在船上興高采烈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後便像任何一名開心進港的水手般跳上岸來,立刻自我介紹說他是個船販。但是,等大家告訴佛甘諾老船長說這男子身邊帶著根橡木手杖後,老人點點頭,道:「一鎮兩巫,壞了!壞了!」之後,他的嘴就像老鯉魚般,緊緊閉了起來。
陌生人不能透露自己的名字,所以村民們立刻替他取了一個,喊他作黑鬍子。除了名字外,他們還給了他莫大的關注。他帶來一小口裝著各種商貨的箱子,裡頭有布料、涼鞋、用來裝飾斗篷的皮絲維羽毛、廉價薰香、浮石、上好的藥草,和產自芬圍的巨大玻璃珠——也就是一般販子常有的貨品。撒丁島上所有人都來看了,和這名航海人談天說地,或許還會買些東西——「就當個紀念品!」古德老太太咯咯怪笑。她就像村裡所有女孩和婦人一樣,都被黑鬍子陽剛的帥氣外表迷得神魂顛倒。男孩也都圍在他身旁團團轉,聽他描述航行到陲區遠方那些陌生島嶼的探險經歷,或是地海諸島那些雄偉富有的島嶼、內陸水道、停滿白色船隻的碇泊口,以及黑弗諾的金色屋頂。男人興致勃勃地聽著他的故事,有些人也不禁揣想,一名商人為何會獨自航行,目光於是若有所思地停留在他那根橡木手杖上。
然而自始至終,山下先生都藏在他那山丘底下,不曾現身。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一座沒有巫師的島嶼。」有天傍晚黑鬍子這麼對古德老太太說。她邀了他、她姪兒以及潘拉妮來家中喝匆促茶。「那你們牙痛或母牛沒奶水時怎麼辦呢?」
「我們有山下先生啊!」老婦人回答。
「有差嗎?」她姪兒伯特喃喃道,一張臉隨即漲得又青又紅,還把茶給打翻了。伯特是個漁夫,年紀輕輕,塊頭高大,個性勇敢,又沉默寡言。他對潘拉妮老師情有獨鍾,但唯一敢表達自己心跡的舉動,就是給她父親的廚子送籃新鮮的青花魚。
「喔,所以你們還是有巫師的啊?」黑鬍子問,「他是隱形人嗎?」
「不是不是,他只是很害羞,」潘拉妮說,「你才剛來一個禮拜,而我們這兒呢,很少有陌生人造訪……」她的臉也微微一紅,但沒有把茶給打翻。
黑鬍子對她微微一笑。「所以他是撒丁人囉?」
「不,」古德老太太回答,「他跟你一樣,都是外地來的。還要再來杯茶嗎,小乖姪兒?這回別再打翻了。不,親愛的,他是搭艘小船來的,大概是四年前吧?鰣魚產卵季結束後一天到的,我記得,因為他們正在東河那兒收網,牧牛人龐迪那天早上還摔斷了腿——啊,那肯定是五年了……不對,是四年、不,五年沒錯,那年大蒜連芽都抽不出呢。他駕著艘小小的單桅帆船抵達,船上裝滿各口巨大的箱櫃和盒匣,告訴那時尚未瞎眼、但也老得足以瞎上兩遍的佛甘納船長說:『聽說你們這兒一個巫師或術士都沒有,想要一個嗎?』,『如果是白魔法的話,當然想要啊!』船長回答。然後呢,你還沒來得及回神,山下先生就在山下的窟穴住下來了,還用巫術把貝托老太太的貓身上的癩痢病治好了。只是牠本來是隻橘貓,後來卻長了身灰毛,看起來可怪著,去年寒冬時死了。貓死後貝托老太婆可難過的,可憐的傢伙,比她家那口子淹死在長堤時還傷心呢。那年鯡魚產卵季特別長,我這伯特乖姪兒還只是個套布袋穿的小娃娃呢。」聽到這話,伯特又打翻了茶。黑鬍子咧嘴一笑,可是古德老太太仍舊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一路說到天都黑了。
翌日,黑鬍子回到碼頭,察看他船上翹起的木板,花了好長時間修理,並照例哄騙那些惜字如金的撒丁男人開口和他說話。「這兒哪艘是你們巫師的船啊?」他問,「還是不用的時候就找個法師,把船縮小成個胡桃殼?」
「不咧,」一名冷淡的漁夫回答,「船在他洞窟裡,就在山腳下。」
「他把他的船拖進山洞裡?」
「是啊,一路拖上去咧。我也幫了忙。比鉛塊還沉呢,那艘船。上頭滿滿的大箱子咧。箱子裡裝著滿滿的魔法書咧,他說。比鉛還要沉咧。」說完,這名冷冰冰的漁夫便轉過身去,冷冰冰地嘆了口氣。古德老太太的姪兒也在附近修補漁網,聽了他們的談話便抬起頭來,用同樣冷淡的態度問:「你想見山下先生嗎?」
黑鬍子轉頭望向伯特,狡黠的黑眼與坦率的藍眼相視良久,最後,黑鬍子微微一笑,說:「是的,你能帶我上山嗎,伯特?」
「可啊,等我修完。」漁夫回答。漁網補好後,他便領著這名來自地海諸島的人踏上村裡的街道,朝巍然矗立於上方的青丘走去。正當兩人穿越公地時,黑鬍子開口了:「等一等,我的朋友。在我們見你那位巫師前,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
「說吧。」伯特回答,在一株冬青櫟的樹蔭下坐了下來。
「故事開始於一百年前,至今仍未結束——但很快就會了,非常快……地海諸島中央的島群非常密集,好似蜂蜜上的蒼蠅,而其中有座小島叫做蟠多。蟠多島上的海爺勢力強大,那時聯盟尚未出現,還處於戰爭的舊時期。戰利品、贖金、貢品源源不絕地湧進蟠多,所以他們在許久許久以前便收集到了大量的財富。然後,有一天,從西陲那些群龍棲息的火山島某處,來了隻非常、非常厲害的龍。不是那種被你們外陲區人稱作龍的特大號蜥蜴,而是隻龐大、黝黑、長著翅膀,又聰明狡猾的怪物。力量強大、細心敏銳,而且就和所有的龍一樣,他熱愛黃金與珠寶。他殺了海爺和他手下的士兵,蟠多的人民連夜乘船潛逃。他們全都跑了,留下巨龍盤蜷在蟠多塔中。他在那兒住了一百年,拖著披鱗帶甲的腹部在翡翠、藍玉、金幣上遊走,一年只有需要進食時才會離開塔樓一、兩次。他會飛到附近的島嶼劫掠獵食。你知道龍都吃什麼嗎?」
伯特點點頭,小小聲回答:「少女。」
「對。」黑鬍子說,「這事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人們也無法忍受他獨占那所有珍寶。因此,在聯盟壯大起來、地海諸島不再只忙著打仗和抵禦海盜後,他們就決定進攻蟠多、趕走巨龍,為聯盟奪回屬於他們的黃金和珠寶。錢永遠不嫌多――我是指對聯盟而言。於是,他們從五十座島上集結了大批艦隊,七名法師站在七艘最強大的戰艦船首,駛向蟠多……他們抵達了,也登陸了,但島上沒有半分動靜,屋舍全都空盪盪,桌上的餐盤積滿了足足一百年厚的灰塵。老海爺和士兵的屍骨散落在城堡的王廷與階梯之上,塔樓的房間內瀰漫著巨龍的濃濃惡臭,可是到處都不見巨龍的影蹤,也找不到任何珍寶,連顆罌粟籽大小的鑽石或半粒銀珠都沒有……巨龍知道自己無法打贏七名巫師,便早早開溜。他們追蹤他,發現他飛到北方一座叫做烏札次的荒涼島嶼。他們循著蹤跡追上去,你知道他們找到什麼嗎?又是骨骸。他的骨骸——那頭巨龍的,但是一點寶藏都沒有。肯定是某個巫師,某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無名巫師隻身一人對抗他,還把他打敗了——然後就在聯盟眼皮子底下把所有寶藏統統帶走!」
漁夫聽著,面無表情,全神貫注。
「這巫師肯定非常狡黠,法力又強大,先是殺了巨龍,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地海諸島的諸王與法師完全追查不到有關他的任何線索,無論他是來自何方,又逃往何處,所以就這麼打算要放棄。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我在北陲航行了三年,大約在那時歸返。他們要我幫忙找出那名無名巫師。這是個聰明的法子,因為我自己不只是個巫師——你們這兒有些傻子大概已經猜到了——還是蟠多領主的子嗣。那寶藏是屬於我的――我的,它們也很清楚自己屬於我。聯盟的那些笨蛋找不到,因為它並不屬於他們,它屬於蟠多家族,那顆珍貴的翡翠、祕藏的星辰、綠寶石伊納奇爾,知道誰才是它的主人。看吶!」黑鬍子舉起他的橡木巫杖,高喊,「伊納奇爾!」巫杖前端綠光迸發,青碧的輝芒熾烈如火,暈散搖曳,就如四月的茵草耀眼閃亮。同時間,巫杖也開始在巫師手中傾斜倚倒,筆直指向上方的山腰。
「在黑弗諾時距離還太遠了,光芒沒有那麼明亮。」黑鬍子喃喃道,「但巫杖沒有指錯方向,伊納奇爾一定會回應我的召喚。那寶石知道誰才是它的主人。我也知道那小偷是誰,我會打敗他。沒錯,他的確是個能夠戰勝巨龍的強大巫師,但我的力量更強大。知道為什麼嗎,傻子?因為我知道他的真名!」
黑鬍子的語調越來越高傲,伯特臉上的神情卻是越來越呆滯、越來越空白茫。聽到此處,伯特抽搐了下,緊閉雙脣,愣愣地瞪著這名來自地海諸島的人。「你……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用非常、非常緩慢的語調問。
黑鬍子咧嘴一笑,沒有回答。
「因為黑魔法?」
「要不然呢?」
伯特面色如土,不再開口說話。
「傻子,我是蟠多的海爺,我將奪回父親贏回的黃金、母親穿戴的珠寶,還有那顆綠寶石!它們都是我的。等我打敗這巫師、遠走高飛,你就可以把來龍去脈全盤告訴你們村裡那些蠢貨。在這兒等著,有種的話,也可以跟著一塊兒去看。你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親眼見證一名偉大巫師施展他畢生之能了。」說完,黑鬍子轉身,一眼也沒回望,就這麼大步朝著山上的洞窟入口走去。
伯特踩著緩緩、緩緩的步伐跟上,在離山洞還有遠遠一段距離時便打住不前,坐在一棵山楂木下遙望。那名來自地海諸島的人也停下腳步,他那僵直、幽暗的身影獨自佇立在青翠的丘巒上,面對敞開的洞口,動也不動。忽然間,他將巫杖高舉過頭,翠綠的光芒籠罩全身,高吼道:「賊人,蟠多珍寶的盜匪,還不快速速現身!」
洞窟內傳來一陣匡啷聲響,像是瓦器摔破的聲音,還有大量塵灰湧了出來,伯特害怕地縮了縮身子。等他再次睜眼,只見黑鬍子依舊動也不動靜立原地,而在洞口之前,則是狼狽不堪、滿身是灰的山下先生。他看起來既弱小又可憐,兩腳一如往常地踩著內八,短短的弓形腿上套著件黑色緊身褲,手裡沒有巫杖——伯特忽然想到,大家從來就沒見他拿過。山下先生開口了:「來者何人?」他用他那嘶啞微弱的聲音問。
「我是蟠多的海爺,你這賊人,我是來討回屬於我的寶藏的!」
聽聞此言,山下先生臉色緩緩漲紅,就像每次有人對他無禮時那樣。然而他立刻換了模樣,臉孔轉為黃色,毛髮根根直豎,並咳出一聲怒吼——一頭黃色雄獅應聲朝著黑鬍子飛撲而去,白色獠牙森然生光。
但黑鬍子已消失影蹤。一頭色如黑夜、迅如閃電的巨虎高高跳起,迎向猛獅的攻擊……
獅子不見了。忽然間,洞窟下立起一大片高大的樹林,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陰森黝暗。就在要落入樹蔭之下時,躍到半空中的老虎低頭一望,身上隨即竄起火焰,化為一道猛烈的火舌,朝乾燥漆黑的枝枒鞭笞而去……
然而,在樹林矗立之處驀然湧出一道自山腰疾沖而下的洪流,銀色的飛瀑畫出弧線,雷霆萬鈞地朝烈焰捲去,可是火舌已消失無蹤……
轉瞬間,看得兩眼發直的漁夫面前矗立起兩座山峰——他認得綠色那座,但還有一座光禿禿、從沒見過的棕色山丘正準備要吞噬那道猛烈的洪流。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快,伯特不由眨了眨眼,然後又眨了一下,呻吟出聲,因為眼前的景象又變得更可怕了――而且可怕太多。原本洪水所在之處此刻盤旋著頭巨龍,用他那雙黑色翅膀籠罩住整座山丘,並伸出鋼鐵般的爪子,從那披鱗帶甲的敞開黑脣中噴出炙熱的煙霧與熊熊的烈火。
黑鬍子站在那駭人的怪物身下,哈哈大笑。
「你愛怎麼變就怎麼變吧,小小山下先生!」他譏諷,「我隨時奉陪。但是這遊戲開始變無聊了,我只想要我的寶藏,我的伊納奇爾。現在,你這頭巨龍、你這小小的巫師,我以你的真名命令你,現出真面目吧——耶瓦德(Yevaud)!」
伯特動彈不得,連眨眼都做不到。他縮成一團,無論想或不想,都只能睜眼瞧著。他看見黑龍盤旋在黑鬍子上方、看見火焰如無數根舌頭自那覆鱗的嘴裡吐出,猩紅的鼻裡噴出熾熱的煙霧。他看見黑鬍子臉色刷白,面如死灰,鬍鬚環繞的雙脣簌簌顫抖。
「你的名字明明是耶瓦德!」
「沒錯。」一陣宏亮、沙啞的嘶語聲響起,「我的真名是耶瓦德,而這,就是我的真面目。」
「但那頭龍被殺死了啊——他們在烏札次上找到龍的骨骸——」
「那是另一頭龍。」巨龍說,然後如老鷹般弓起身子、伸出利爪。伯特緊閉雙眼。
等他睜開,天空已是一片清澈,山坡上空盪盪的,唯有一大片又紅又黑、看起來像被踩過的坑洞,以及草地上的幾道爪痕。
漁夫伯特拔腿就奔。他跑過公地,綿羊被他嚇得左閃右竄。他筆直跑過村裡的街道,來到潘拉妮父親的家屋。潘拉妮正在花園裡替旱金蓮除草。「跟我來!」伯特喘吁吁道,她愣愣看著他,而伯特只是一把抓住潘拉妮手腕,拽了就走。她小小尖叫了聲,不過沒有抗拒。他拉著她,一路直奔碼頭,然後將她推進他的小漁船奎妮號,解開船繩,抄起槳櫓,著了魔般瘋狂划動。撒丁島最後一次看見他與潘拉妮兩人,就是奎妮號朝著西方最近的一座小島消失無蹤。
村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停止談論這話題,說在黑鬍子商人留下他所有羽毛、珠飾,消失地無影無蹤當天,古德老太太的姪兒伯特也發了瘋,帶著女老師一塊兒駕船遁走。但三天後,他們還是停止了。因為他們有了新話題,就在山下先生終於離開他洞穴的時候。
山下先生做了決定,既然他的真名已不再是祕密,那何苦還要費心偽裝?走路要比用飛的辛苦得多。況且,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飽餐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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