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價值在於展現生命裡存在的可能性,
將深埋在你我心中的東西發掘出來。
文壇大師米蘭‧昆德拉對藝術的獨到見解,
20世紀至今猶然散發歷久不衰的耀眼光芒!
我們碰觸到了圍繞在他遺囑四周那段傳說裡的最大謊言:
卡夫卡根本不想毀掉他自己的作品。
一個人兩腿一伸以後,不是被當做廢物處理,就是被當做象徵供奉。
對於他已喪失的個體性,兩種做法都是不敬。
美學意圖不但從作者所寫的表現出來,也從作者所刪去的部分顯露出來。
寫出一段文章是不簡單,
但刪掉它,卻要求更多的天賦,更多的文化背景,更多的創造力量。
所以出版作者所刪去的部分,這和刪去作者決定要保留的部分一樣,
都是同樣粗暴的侵犯。
米蘭‧昆德拉延續《小說的藝術》中小說創作的源起,在《被背叛的遺囑》中持續引領讀者在文學史上的經典巨作之中徜徉,進而衍伸探究文學、音樂乃至藝術發展的脈絡。
透過大師的筆觸,探究自古典與現代接壤的二十世紀以降,現代主義、浪漫主義與藝術創作者所處的當代環境、政治社會,在「創作」的洪流中爬梳過去、現在與未來。
本書與《小說的藝術》、《簾幕》、《無謂的盛宴》並列昆德拉的四大文學論集,以廣袤的哲學語境與批判精神,奠定其當代大師地位。
作者
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一九二九年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九七五年流亡移居法國。作品有長篇小說:《玩笑》、《身分》、《笑忘書》、《生活在他方》(榮獲法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麥迪西大獎」)、《賦別曲》(榮獲義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緩慢》、《無知》、《無謂的盛宴》;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評論集:《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簾幕》、《相遇》;此外還有一部舞台劇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靈感來自狄德羅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譯者簡介
翁尚均
法國巴黎第四大學博士,公務人員高等考試及格,文化行政職系公務人員正式退休,現專事英法文中譯工作。
試閱
第一部:帕紐朱不再令人發笑的時候
幽默的發軔
大喉嚨夫人身懷六甲,嗜吃牛羊下水,因為過度飽食,不得不服用一帖收斂劑。這收斂劑的藥效過強,引發胎盤鬆弛,結果胎兒高康大(Gargantua)脫落下來,順著血管上溯,最後從他母親的耳朵裡誕生出來。從一開始這幾個句子裡,我們就清楚了解這本書的路線:這裡所敘述的並不是正經八百的東西。作者並不打算給讀者確定什麼真理(科學的或者神話的);不打算描述真實世界中發生的事件。
拉伯雷(Rabelais)的幸福時代:小說的彩蝶披著蛹殼的皮翩然起飛。龐大固埃(Pantagruel)的巨人形象仍舊屬於過去那個離奇故事的年代,然而帕紐朱(Panurge)形象嶄新,是小說藝術前所未見的。一種劃時代的新藝術產生了。這個了不起的際會給予拉伯雷的創作不可思議的豐饒。裡面什麼都不缺乏:似真性和荒誕怪異、寓言和諷刺、巨人和常人、軼聞趣事、沉思冥想、真實的和幻想的旅行、博學的辯論,只為展現壯麗的詞藻的東拉西扯。今天的小說家師承十九世紀的風格,心裡一定豔羨最早期的那些同行:因為他們創造炫人眼目的大雜燴世界,並且快樂地悠游在其中。
拉伯雷在小說開頭的幾頁裡面,讓高康大從他母親的耳裡呱呱墜地。同樣出人意表,塞爾曼.魯西迪在他的《魔鬼詩篇》中,兩位主角竟在自己的飛機半空爆炸解體,然後向下墜落的過程中,不是閒扯就是唱歌,而且舉止滑稽,令人直覺不可思議。與此同時,「在上方,在後方,在下方,在空中」浮盪著一張張可調整靠背角度的扶手椅、紙杯、氧氣罩以及其他旅客。其中一主角名叫吉百列(Gibreel Farishta),他「在空中泳動,有時像游蝶式,有時像游蛙式,有時又將身軀蜷縮成個肉球,有時再把手臂腿部伸直出去,而那天空則像黎明曙色,幾乎沒有邊際」。另外一個主角名喚薩拉丁(Saladin Chamcha)則像是「一抹纖巧黑影,頭下腳上墜落,身著灰色西服,釦子一個也沒鬆脫,頭戴著瓜皮帽,兩掌緊貼著左右大腿」。他的小說就像是以這種局面開場的。魯西迪和拉伯雷一樣清楚,小說家和讀者間的契約在作品一開始就要確立。才一起頭便打開天窗說亮話:即便接下來要陳述的事令人驚駭,但是故事本身並非嚴肅莊重。
這既恐怖又輕鬆。就舉《第四冊》(Quart Livre)裡的一個場景為例:龐大固埃的船在外海巧遇一艘載有數名販羊商人的船。其中一位看見帕紐朱穿褲子前面沒開襠,無邊軟帽上面別了一副眼鏡,就瞧不起他,不但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還譏笑他老婆專偷漢子。帕紐朱立刻採取報復行動:他先向那商人買來一頭綿羊,然後將那牲畜扔進海裡。因為羊性盲從,看見第一頭羊落海,其他的羊也就噗通噗通,一隻一隻跳進水裡。眾商人見狀都慌了手腳,紛紛前來攔阻,有的抓住羊毛,有的扯住羊角,可是不但無效,而且最後全被拖進海裡。而站在船上的帕紐朱則把船槳握在手裡,不是為了救人,而是阻止他們爬回船上。在此同時,他還不忘對這群人誇誇其談,說是今生今世也不過一場苦難,幸福良善只得往那冥府裡頭去尋,並且斷言,死人要比活人愜意。最後他說,如果諸位仁兄覺得與人為伍不致太過討厭,那麼不妨學學《聖經》裡的約拿,住到鯨魚肚裡面去。等到眾商人都淹死以後,那位偕行的好修士尚(Jean)趕忙向他道賀,不過對於他亂花錢買羊難免數落幾句。可是帕紐朱答道:「老天,這場遊戲本來要花五萬法郎才辦得到!」
這個場景是虛幻的,不可能發生的;裡頭是否包藏什麼教訓?拉伯雷是不是要譴責商人的狹隘氣度,只有看他們出糗我們才能稱快?還是作者呈現帕紐朱的殘酷,全為激發我們的憤慨?還是他站在反教會的立場,揶揄帕紐朱口中那些陳腔濫調的愚蠢教義?讀者慢慢猜吧!
歐塔維歐.帕茲(Octavio Paz)說過:「荷馬和魏吉爾 都不懂得幽默;亞里奧斯德 似乎懵懂意識到了,可是一直要等到塞萬提斯(Cervantes)出現,幽默才具體成形〔……〕。」接著,帕茲又補充道:「幽默是現代主義精神最偉大的發明。」這段話的核心重點:幽默並不是人類自年湮代遠以來便具備的。它的出現和小說藝術的濫觴是密不可分的。幽默不是發笑,不是嘲弄,不是諷刺,而是一種特殊形式的詼諧。按照帕茲說法(這是了解幽默的關鍵),「幽默可讓所及之事曖昧起來。」讀者要是無法津津有味品賞帕紐朱眼睜睜放任販羊商人淹死,還要讚嘆來世如何美好的這段插曲,那麼就永遠無法理解小說這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