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賀淑芳 
書城編號: 26906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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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 2023/08
頁數: 304
ISBN: 9789864063727

商品簡介


賀淑芳暌違九年,以一九六九年馬來西亞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為核心,所書寫的長篇小說。

賀淑芳最新長篇小說,
以一九六九年馬來西亞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為核心。


沒有人能對幽靈說謊。

死去的不是我母親,不是我的姊妹兄弟,不是友梅,
死亡就在我裡面,像顆種籽。

「起初,你使我疼痛,後來,我發現封凍的傷疤,原來也會痛楚燃灼而融化。
因為我把恐懼埋得太深了,直到我對它陌生,直到它又翻轉回來,我察覺最大的恐懼就在我裡面。這死亡。這出生。」──摘自《蛻》

一部處處骸骨的小說;一部渴盼無主野魂安息,倖存者不再噤聲失語的小說。

《蛻》以繁複的虛構,滴釀般剝開一九六九年在馬來西亞所發生的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

小說主線從一個五一三倖存者的家庭,跨越三代,由三個女性人物的時間,以及她們與朋友、戀人或者未能釐清曖昧的關係,似湖面漣漪般,擴衍出命運蹇舛、種族創傷、生存艱難、大舉入侵的恐懼與被逼迫著的沉默與遺忘。

 

【本書獲國藝會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本書特色:

◎賀淑芳暌違九年後,以一九六九年馬來西亞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為核心,所書寫的長篇小說。

◎張亦絢(作家)、童偉格撰推薦序。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兼任研究員)、張貴興、楊佳嫻(作家)、韓麗珠(作家)推薦(依姓氏筆劃順序排列)

◎《蜕》面質也扭轉了歷史刻板印象,但先於一切的,還是「以文學技藝轉變記憶基模」的批判與實踐。血脈、族群或國別,是十九世紀遺留的長期記憶基模,親屬世系以及與國族有關的年代,至今仍是強勢基模,經常犧牲其他基模或作為其他基模的「遺忘機器」。譬喻而言,賀淑芳的記憶之屋,不是家祠,更近萬應──它補綴連補綴的「百衲被」組織,容納了更多族群二分外的感懷與見證。──摘自張亦絢〈近距離與遠眺〉推薦序

◎縱然艱辛與困難,卻不放棄去完成一本書,必然,是因書寫者仍然堅信:死者被封印在緘默裡的生命,與我們有關,就是我們,應當清償的記憶債務。──摘自童偉格〈小說的在場〉推薦序

作者

賀淑芳

一九七○年出生於馬來西亞吉打州,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物理應用系學士,政大中文所碩士,南洋理工大學博士,曾任工程師和報章副刊專題記者,以及馬來西亞拉曼大學講師和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助理教授。
曾獲中國時報文學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九歌年度小說獎,以及臺灣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首屆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湖面如鏡》、《迷宮毯子》。

目錄

009【出版緣起】以小說之筆填補歷史縫隙/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林淇瀁(向陽)
011【推薦序】近距離與遠眺/張亦絢(作家)
017【推薦序】小說的在場/童偉格

022楔子

027一、蝨子

077二、青蛇

131三、蝴蝶

179四、螃蟹

217五、蜘蛛

295後記
301【致謝】

序/導讀

【推薦序】近距離與遠眺/張亦絢(作家)

賀淑芳的〈十月〉講日本女人菊子十歲被賣到山打根,愛上從基隆去的牧師。時間是孫中山革命的年代。或許因為我留意過相關歷史,小說讓我驚豔無比。在「聖與非聖」、「潔與不潔」中的梭巡,絲毫不做作,那真是功力──儘管小說可能有點晦澀。賴香吟早期偶也晦澀,我也不覺得不妥──有些東西就是晦澀保得住濃郁──有天突然就敞亮了,也有敞亮的好。過去的賀淑芳也並不掉入文藝腔,但還是保有不少書面語的特質。《蛻》令人感覺是巨大轉折。以往只是內容的野性不羈,這下在語言上也放開了。活得不得了。有時甚至感覺到人物就在面前呵氣,非常血肉之軀。

強烈的生命氣息──使用這種熱燙風格處理「歷史」,頗有藝高人膽大的味道。因為原也可以走黃碧雲《盧麒之死》的路,更冷眼旁觀些──結果沒有。兩者各有所擅,黃的優異比較好懂,但我感覺賀淑芳在倫理上也做足了非凡功課──因為,不經深思熟慮,很難「縱身躍入」向來噤聲、連研究也半空白的歷史事件。寫作者常問,對於真實歷史事件,小說家到底何處可寫?何處不可?我以為這沒有鐵律,但原則肯定是有的。這幾年,儘管國家人權館與出版社合作出了兩大套「白色恐怖」散文與小說選,或可說台灣在「文學與歷史創傷」的主題上,進入較能聚焦的時期,但眾人疑問仍多,也都覺得要觀摩世界各地旨趣接近的作品。《蜕》固然可放在馬來西亞或馬華的脈絡,但對台灣方興未艾的「歷史創傷」深化書寫,也不啻是場及時雨。

「五一三是馬來西亞歷史的分水嶺」──我讀完《蜕》再回去看歷史書,「五一三」並非完全沒被提及,雖然有些只說「一九六九年的種族衝突」──但史書存在若干問題:有從反殖民或國家治理角度出發,只把該事件視為首相東姑‧阿布都拉曼任內的汙點,讚許之後「新經濟政策」安撫了馬來人。另有盡力逐日還原經過的,但作者似也感到官方資料太占比重,即使力求完備,也難「稟筆直書」。五一三事件後,馬來西亞出現過明訂禁止討論的法律(註一),對言論自由與學術研究,自有靳傷。二○○○年後,都還有人因與官方觀點不同而受罰。歷史書都表示五一三有其嚴重性,但嚴重在哪,偶爾語焉不詳。讀過《蜕》我才懂,因為「華人移民」在這段歷史中不怎麼被當成記憶主體,也幾乎不被賦予視角。──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不知道怎麼思考移民,移民好像歷史中的模特兒或假人──被推倒或送命了,還是不痛不癢──有部影片多年前揭發法國的醜聞,有個政策寧可付錢給北非移民後代令其「歸鄉」,也不願接納他們。然而,這些移民當年之所以來到法國,完全是因為法國缺工而主動大量招募。「中英北京條約」的簽訂,使英國可以將中國的勞動人口運往其殖民地馬來半島,一八五一─一八七五就估計有三十五萬契約華工構成「移工潮」(註二)。另外,也有前來依親者。

割膠、洗錫米等華工寫照中,賀淑芳除了帶入了「奇蹟寫實」的色彩(如同「母親挖墳」一場),也深描了參與其中的女性與兒童。〈我父陳亞位〉裡,陳亞位到吉隆坡時才六、七歲,從沒上學,不會聽講馬來話,但會製鞋。五一三時,十歲兒子失蹤,夫妻關係也生變。多年後,在車站巧遇前往應徵新職的女兒桂英,不欲拿女兒錢,謂女兒錢要養女──後接桂英想起弟弟與清明。

父女一向疏離,卻非無情──這段文字無甚奇,但除了寫出受難家屬如何一生為傷痛縈繞,在寫親情上,幾也是萬中選一。桂英「外婆家屋被燒了,沒有人逃出來」,老人小孩無倖免,燒死前遭劈砍。例外是出門工作的阿清阿姨與三舅,後者受馬來人保護躲過。官方公布有七百多房屋受損,流離失所的人也上萬。(註三)「外婆家」只是眾屋之一,但就家族來說,卻幾近滅族。受難的單位不只個人與家族,還有「愛人們」。楔子裡就開宗明義,記憶也與求愛相關,兩者要跨越的困難都必須承認自身曾有真實「壞情慾」。賀淑芳的大宗記憶者,除了是女性,也是愛慾者。邊洗衣服邊哭喪子的桂英母親葉金英,有情夫阿良叔叔。桂英與阿斑在一起慾火高漲。然而,五一三那一日才「為戀愛鋪遠路」地,特去拿鞋的阿清姨,在路上失去又是密友又是情敵的友梅,還「全家死那麼多人」。感覺到與死亡深連,阿清覺得「我不能再戀愛了」。死亡的威嚇能閹割多少?小說哀悼死於暴力,但並不與死亡連成一氣閹割人物,這是愛慾立場能夠帶來深刻人性的表現。

馬來西亞史很複雜,最忌以其他歷史「以此類推」。史上固然出現過歧視華人的種族政策,但要化約所有馬來人皆信此道,也很可疑。《蜕》面質也扭轉了歷史刻板印象,但先於一切的,還是「以文學技藝轉變記憶基模」的批判與實踐。血脈、族群或國別,是十九世紀遺留的長期記憶基模,親屬世系以及與國族有關的年代,至今仍是強勢基模,經常犧牲其他基模或作為其他基模的「遺忘機器」。譬喻而言,賀淑芳的記憶之屋,不是家祠,更近萬應──它補綴連補綴的「百衲被」組織,容納了更多族群二分外的感懷與見證──〈宋紅歡與宋萬波〉是較鮮明的例子。小說一方面近距離地擁抱了愛戀與生活的肉身痛楚,另方面,也不忘遠眺歷史(或對或錯)給定的身分與包袱。兩者的高反差交錯,帶來極其繁複的衝擊。既形成小說家獨特的五一三文本,也深切地對應近年藝術文化領域,對於「後國家之必要」的思考。

(註一)「一九六九年『五一三事件』過後,修訂憲法第十條,禁止公眾人士討論四項敏感問題:公民權、國語、馬來人及其他土著的特殊地位和其他群體的合法權利、以及統治者的地位。」陳鴻瑜,《馬來西亞史》,二○一二,蘭台出版。頁四三九。
(註二)陳澤憲,〈十九世紀盛行的華工契約制〉,轉引自張義君,《英屬馬來亞霹靂州怡保鎮華人社會的形成與發展(一八八八─一九四一)》,二○一七,台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
(註三)陳鴻瑜,«馬來西亞史»。

【推薦序】小說的在場/童偉格
·作者初稿題為《繁花盛開》。

《繁花盛開》摹寫記憶,既事關人對往事的重述,也事關重述者,對記憶本質的體感。記憶的本質,如辭典裡,簡潔卻深邃的定義:記憶,是「一種將事實保留在意識裡,並自由調用的權力」。記憶即權力。深邃,因為辭典的簡潔,也許,暗示了現世之中,多數時候,保留的不可能,或自由的不被允許。大概因此,關於記憶,我們已有許多表陳事實禁制的討論。如小說家昆德拉,闡述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歷史學家東尼‧賈德,則論證「記憶責任」,與「記憶自身」的不同——幾乎沒有例外,國家,總會以集體責任論述,規訓她的公民,對個體記憶的調用方式,從而,以再製記憶,來成就失憶的正當性。

上述闡述與論證,亦可用以扼要界定《繁花盛開》,所思辨的規訓框架。小說近尾聲,賀淑芳藉蘿(小說主角之一)的發現,為讀者捻明:關於五一三事件,這個集體之殤,是國家,「製作了一張面具」,且「認為只有它給的版本是對的」。而必然,在禁止追查真相、也就不容究責的情況下,國家,也一併「封鎖上那條本來可以讓整個國家、種族、關係,去深刻蛻變的那條路。」

這一切禁制的基礎,是國家檔案局裡,一九六九年,整年份報導檔案的「缺席」。如小說最後所述。然而,賀淑芳書寫的獨特,倒不在嚮導讀者,直面國家已做成的,如斯澹然、近乎無恥的抹消;且讓讀者,再度同感義憤。獨特的是:早在抵達上述「缺席」以前,小說家已以全部可能的篇幅,為我們,專注複現了不同個體,各自記憶自身,可能的繁然。也許可以說,這正是整部《繁花盛開》,明確的書寫意向:背向集體繫年的懸缺,小說裡的重述者們,乃以個人生命史,來合力繫年;背向歷史檔案的真空,這部小說,則讓事關歷史的書寫,有了如實存有的可能性。

虛構小說因此,是事實意識的重新在場。獨特的亦是:在賀淑芳書寫中,那些虛構的個體們,毋寧已為懸空的理想主體,預習了「深刻蛻變」的苦痛歷程。如小說裡,這同一位蘿,對生物蛻皮之致命性的查察。歷程是:一個個體,從呼吸器官深處,撕扯出一層內膜,「從體內脫到外邊,一個差錯,就會堵塞呼吸,窒息,死」。然而,倘若能倖存,則蛻去的舊我,將成新我的食糧;新我「喫掉它,活下來,恢復力氣」。倘若記憶的重述者,能從被重述所召還的苦痛體感中倖存,則脫蛻的內傷,將亦可能是新我,未來的養料。

一種對主體修復的猶然深許。記憶的重述,與記憶的實感如是,在《繁花盛開》裡密切相關。兩種力學也因此,在小說裡悖論衝決。其一,是關於五一三事件,所固著的受難現場,小說家,以葉金英、葉阿清、陳桂英,及更多角色,各自的見歷來分述。其二,是關於那般綿長的受難其後,小說家則由蘿,這位並未親歷現場之人,來重證受難的實然——它的後效,它對「整個國家、種族、關係」所造成的難明傷損,可能是什麼。前者,繫連起歷時近半世紀的線性敘事;後者,卻令小說自身的線性邏輯可能翻轉,也使《繁花盛開》裡的眾聲敘事,有了叩問同一緘默的嚴峻色澤。

翻轉,因為我們將會發現:也許,是因最後,蘿的夢境裡,那位困居地底的長髮畫家,才有了由最初,「楔子」裡的作畫女人所帶起的,這整部體感五一三事件的小說。也因為,如母親陳桂英等倖存者,他們,以各自生命史,去碎夢一般留挽的受難事實,最後,在蘿這位遲到之人的見歷裡,首先,已是「希望之谷」(痲瘋病院名)左近,遍布雙溪毛絨亂葬崗,卒年,同歸一九六九的墳塚群。

蘿的「在場」:她的生命有多長,五一三其後的時光,具體就有多綿長。嚴峻,因為對蘿而言,記憶如墓碑,是符徵,無記憶,卻已是符旨。也許從此,如母親等人,那般緘默過盡的生命,無法,不形同她必須單獨一身,疊納於內裡的膜衣。對她而言,緘默者的步行,總也昭示未被聲張的創傷,一再的如履。這是說:也許,對遲到者而言,「記憶責任」與「記憶自身」,確切相互索引。記憶的責任,求索記憶自身,自湮滅死境中穿渡。

嚴峻,也因為就上述,對主體修復的深許看來,我猜想,「希望之谷」裡的「希望」一辭,在小說裡,並非反諷語相。希望,亦是確切的,一如自覺承擔責任的記憶者,堅定所想修復的記憶自身。相似希望,智利小說家亞歷杭德羅‧桑布拉,亦曾在《回家的路》裡思辨。這部小說,回顧兩次強震間,歷時二十五年裡,國家,對個人記憶的禁制,並重省一名遲到者如「我」,自覺的書寫意義。「我」認為:「放棄一本書,是因為終於明白它不屬於我們。我們如此渴望讀到它,以致一度堅信我們該親自去寫。我們厭倦了等候別人寫,然後我們再讀的過程。」

與此相反,則縱然艱辛與困難,卻不放棄去完成一本書,必然,是因書寫者仍然堅信:死者被封印在緘默裡的生命,與我們有關,就是我們,應當清償的記憶債務。就此而言,小說的在場,體現為對「缺席」的執著穿視。小說寄存的希望,因此,總也深許著某種不可能的歸返。只有虛構能為的歸返。

相似的不可能,賀淑芳顯然琢磨得更深切。我也猜想,關於歷史書寫,這正是《繁花盛開》裡,最獨特的實踐:面對真相空闕的冷硬現狀,一位必然遲到的虛構文學創作者,不放棄去干預,必然,還會更愈遲到的,所謂「歷史自身」。也許,可以更簡單說:無論歷程如何艱難,《繁花盛開》的落實,就是果敢的宣告——我們不再等待,有人來允許我們,成就死蔭之谷裡,記憶的破土,生機的贖還。

【後記】

我帶著小說搬遷好幾個地方,沒想到最後竟會在淡水寫下句點。小說原題《繁花盛開的森林》,七月初才定名爲《蛻》。初稿是在新加坡開始的,之後回到金寶小鎮繼續寫作,時間一晃就三年多。直到三年前才搬來台灣,夏末九月,從學校回來開門進屋,午後陽光從紗窗照進走廊,心情有點舒暢時,才發現隔壁門牌上的數字,湊巧就是五一三。

在它旁邊住了三年,時間久了以後,我經常很擔心,小說會否完成不了。直到現在,仍然無法置信,小說已告一段落。由於忽然身在不同位置,對於國家、家,跟個體,總會想很多。這段突然跟家鄉拉遠的日子,也讓我得以跟近幾年來對身分認同漸趨穩定的想像,有了剝離,發現自己處於更多不確定的灰域,卻使得我更常去想,諸如什麼是「家」的問題,小說本來的敘述「動機」就有了變化。

也許因為聲腔開始改變,不只如此,連說話的速度也變慢。然而在家鄉,我說話速度總是很快,氣勢與自信感不同。身體的記憶,超出我心所以為的。我們說話交流,也總是在呼吸和屏息之間交替進行。若說身體就是保存記憶最後的餘地,那麼,家倒可說是語言的源起,是我們有欲望的聲音最初變成語言的地方。萬般不確定中以書寫為家,而文本,該是在這兩者之間替換得到的身體了。

在家以外,我們遵循的是文法標準的言語,語句都要完整,但在家裡,跟家人說話,即或說得一洞一洞,哪怕只有隻詞片語,或者語句未完,家人還是能夠意會。這麼多年以後,我滿喜歡採訪時聽到的許多說法與語彙,幾乎不可能以華文書面語來文雅地複寫。我就想,要盡量把口語織入書寫裡,要把這許多差異的時間和觀點織覆並存。

寫五一三時,不能不想到,歷史敘事,怎樣與國家制憲對「種族」的定義勾連。我想借用原住民的「部族」觀點,來補充一個被遺忘的視角。比如在馬來西亞半島,有一個原住民部族,族名叫Temuan,其意為相遇。世間事物有各種相遇,路的交叉,人際之相會,山脈相連也能成高原腹地。族群,本來就是帶著萬殊差異,從四面八方來到同一處生活的混雜群體。

對事件的詮釋不統一、駁雜,甚至不和諧,帶來繁複,最是自然不過。

至今,一些事件仍然會不斷反覆提起,為了強調是華人自己導致這暴動。比如,在暴動兩、三週前,在檳城,有個巫統黨員被殺害,屍體被潑紅漆,警方認為是其時鼓吹杯葛選舉的勞工黨成員下的手。五月四日晚上,一個年輕華裔工人林順成在甲洞馬路上塗寫杯葛選舉的標語,被警察槍殺,五天以後,勞工黨為他辦了萬人葬禮出殯。接著,十日全國大選,開票後,反對黨勝利遊行示威。五月十三日,第一件衝突在傍晚六點左右發生,根據John Slimming在Malaysia Death of a Democracy書中寫,觸發暴動的事因荒謬得無以復加,最初,在雪蘭莪州吉隆坡的文良港(Setapak)【註一】,有一個華裔小孩被殺,但當消息傳到馬來甘榜時,不知怎地,以訛傳訛,竟傳成被殺死的是個馬來小孩,在不分青紅皂白的悲情之中,暴動蔓延整個吉隆坡。每個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系統的受害者,這種邊緣的感覺瀰漫兩造。

到底導火線為何,官方版本(一九七○年,國家行動委員會出版的報告書)認為原因是大選開票之後,反對黨勝利遊行時,言行舉止囂張,觸怒馬來人。官方急於給事件定調,卻沒有去深化對歷史的討論,也沒有接納不同族群的看法。

要深化對歷史的討論,或者開闢討論,不能只用邏輯或順序發展來理解現象。至今,檔案依舊封鎖,現場逝去,不允公開討論,這集體記憶中的黑色歷史,在後來數十年,不斷反覆回繞成為政治幽靈。

雖然有以上的介紹,我希望這本書不被看成是輔助歷史了解的材料。文學選擇小寫,並沒有不對。我選擇以開清單般的方式,以一連串補充缺漏視角的小題,組成實驗性的書寫,目的是為了可以有最大弧度,在虛構裡伸縮地書寫被資料匱乏限制的面向,也為了可以擁有最大可能性去接近各人的身體與內在欲望、情欲與孤獨而來的,也許是一些生命邊緣但親密的發現。

我經常從一篇寫到另一篇,悄悄變更那些相似線索或符號的意義,使其意義或隱喻可以流轉、鬆動而不固定,好讓交流可以活絡,也讓各個部分與部分之間,點線連,就像還有絲線存在,保持希望,總不會全然封閉或斷絕。

記得數年前在採訪過程中,有一回,一個受訪者曾經吐出幾句憤怒之語,但受訪者很快又說明,自己依舊信任馬來人為友善的友族同胞。我在這次經驗裡感覺到,我們日常在臉書中、在報章裡複述的和諧美好話語,雖然善意,但已經對受難家屬,形成了莫明的壓抑。

為此,小說必須拒絕只奏和諧之音。雖然只要不去觸及那些負面記憶,彼此之間就可能輕鬆地和平共處,可是這樣就不能學會度越。

有些壞記憶或黑暗記憶,也許就是那條不和諧的歌弦,終有一日,卻可和往昔連接起來。故事的誕生也許始於,一個人想要解釋此刻,解釋生命怎麼來到這地步,如班雅明說的,為此,「必須從現在逃離」,以便可以深入地回憶過去,明白人生,為此刻重新講故事。因為當現在太過單一視角,喧囂的聲音無法讓人思考,就需要去看回過去,整理記憶的碎片,這是一種解放。

這過程中,我非常感謝馬來西亞作家黃琦旺以及兩位台灣作家童偉格和張亦絢,為馬來西亞版和台灣版《蛻》寫的序文,豐富了這本書,我覺得自己收到了非常珍貴的禮物。也謝謝他們都有細心地幫我指出小說裡的問題與細節疏漏,還慷慨地和我分享,對書寫未來可能性的發現。

校對的過程裡總是反覆修改,兩位編輯,吉隆坡大將出版社的盧姵伊(她也是九字輩的馬華散文作家)與在台北寶瓶出版社的張純玲,對我的任性甚有耐性與包容,我對她倆由衷深摯感激。也感謝國藝會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的支持,以及給我這麼長時間的寬容,讓小說得以完成。

7月23日 淡水關渡

【註一】馬來文地名Setapak,位置在首都偏北,直譯其意,可為「一個地點」或「一步」。

試閱

楔子

在她過往的習畫裡,世界和祥寧靜,瑕疵不外是芒果表皮上的腐斑或者樹幹癒後的瘤痂。
五月過後,不再是了,血洪水會刷走畫布上的水果與胡姬花。火地獄。那日她逃進溝渠,兩尺深,在一堆盆栽、屍體、三夾板之間匿藏,從黃昏到天黑,至到紅頭兵出現,生死由命。
年輕男人的軀幹斜跌溝渠裡,白衣瞬變紅衣。他臉緊貼渠壁,空睜的一邊瞳孔異常漆黑,沒有光,那張臉封住了最後一刻,跟她相對。肩膀刀砍處,可見白骨帶筋突出,傷口凝血轉黑。
黃昏烏鴉飛入坑渠啄搶死人肉,她不敢噓出聲。
在過往和祥的日子裡,裸體大都寫意,畫到腿根之處便留白。這個國家很保守,學校偶爾請來的女模特兒都得穿上比基尼泳衣。後來安排裸女越來越不方便,就只能請男模特兒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原住民男人,最裸時,他也得穿著黑色的緊身泳褲。年復一年,他好像也習慣了,從領津貼轉成領月薪,兼打雜,管理教室,當版畫師助理。年復一年,學生摹畫的對象也只有他,從起初的方剛血氣,一直畫到他五六十歲,鬆弛多皺軟柔的身體。
那些年裡,在為食街小販中心,她去吃早餐時,看別人,也曾胡亂遐想。他們還會有情欲嗎?老年,六十,或七十,肉欲不再重要了嗎?在她前面,有個極瘦極瘦的老男人捧著一杯熱咖啡,一個有墊碟的瓷杯,好像它是這早晨罕有的山泉缺口,啜飲得小心翼翼。瘦癟的臉與肩膀,細瘦的手臂拘謹地貼緊胸腹,但衣服乾淨,還能掏出鈔票付錢,如此他至少還會被視為一個有尊嚴的人。那麼除卻作為一個人之外,倘若他也同時希望被視為一個(有點吸引力的)男人或女人,難道這希望會太奢侈嗎?
有時他們像聽到她心中的問題,會轉過頭來,對她回眸赧然一笑。
去夜學班教課時,也曾遇見過一些令她心動,想為之畫畫的女孩男孩。
只是剛有這念頭,街就毀了,變成地獄。

她報讀的美術學院,在端姑阿都拉曼路與蘇丹依斯邁路的十字路口,馬路後面。她租的房子就在秋傑路後巷的孟加拉屋,靠近河邊,那裡常淹水。
三十多年過去了。有一天,有人訪問她,給她帶來一 些舊照片。看看照片,起初並沒有什麼感覺,直到她認出有一條蛇被釘掛在籬笆刺上痛苦扭動的那個路口,每天出門時走過的一株楊桃樹,其枝幹捆繞著一圈圈黑色的電話纜線,橫拉過馬路。
她想起曾經為某個人沉迷,情不自禁超出預算地花錢,買化妝品、燙頭髮、長時間走一間間店鋪只為了買一件裙子、找鞋子,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 她知道他會喜歡的那種形象。
打開的大門外邊一片白晝之海。六月酷熱,幾無一絲蔭蔽。 一覺醒來,在無法去愛,也無法被愛的痛苦中,連皮膚都是疼痛的。
牆壁上掛著的解剖圖,身體的神經叢束、血管,總讓你覺得可怕。
光明所不能修復的,便交給黑暗來修復。 應該要動身去往太陽下山後的地平線下,找某個可以使死人復活的治療者。你望入鏡子,像看記憶的痂皮剝生。
痛苦,恐懼,恐懼著恐懼,慢慢忘了許多事,一天天,忘掉創傷,也連帶忘掉各種各樣彼此相互關聯,像給蛛絲連起的事物名字。世界遙遠某處有個缺口,你心如空殼。

起初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他們經過一座高腳屋獨立別墅,聽說二戰時曾據為日本憲兵拘留所。東邊,有棵老榕樹給它覆蔭,雕花的木板窗扉像脫臼的手臂般,再也闔不上。二樓木板剝裂處,白晝裡看起來也像蝕齒黑洞。
不管一樓的水泥牆還是二樓的木板牆,都有塗鴉。那紅漆寫上的「血債血償」尤其觸目分明。他們都知道屋子的故事。二戰結束後,原來的業主沒有收回自住。這裡變成了倉庫,囤收港口上下貨,還有一些變壓器之類的機器。四年前,那貿易出入口的老闆,殺死老婆孩子,自己吃草藥自殺,工人也沒拿到遣散費。它從此變成廢墟。
剩下他們兩人時,她總是有點緊張,心裡好像有隻小鳥不停找話題,快點,快點,時間要結束了。只要一個就好,但那話題藏在哪裡呢?一個輕輕鬆鬆就能打開心房交流的話題。
貓頭鷹在榕樹上啼叫,她還在努力想,他卻很沉默,似乎想著什麼重大的事件。
哎呀。「怎麼啦?」拖鞋膠帶竟然斷了。「沒辦法就只好慢慢走了。」那男人說。
她以腳趾夾著拖鞋,一步夾一步拖地走。
現在這條巷子很長,只在進來的巷口處,有一盞街燈,蒼白的燈光只照亮底下一小圈。
「穿我的鞋子吧。」「那你穿什麼?赤腳嗎?」「對,赤腳。」
她覺得自己也可以赤腳的,穿那麼大的鞋子很難走路。她除下右腳上膠帶斷了的拖鞋,提在手上。路好暗。直盯著漆黑路面,什麼也看不見,就算有人陪你走,也無法消除每步像踩入虛無的感覺。也許地上有貓狗屎,有酒鬼摔破的玻璃樽、鏽鐵釘。除了睜大眼睛,看,你也沒有其他可在漆黑中幫助身體覺察危險的感官,直到眼睛適應黑暗之前。

有些年分特別緩慢,日復一日,在燒開水打破寂靜時就過去。沸騰了,白色蒸汽一波波滲淌壺蓋。沸水總以相同的方式鬆開深綠色小團的凍頂烏龍,茶葉再度舒展填滿茶壺,常喝不完就涼透。沸騰,又冷卻。洗茶壺,扭乾抹布,乾後覆濕。
她確實需要這樣度過每一天。
她曾經很多年很小心地坐在一個小角落,因為教務處辦公桌很窄小,免得一不小心碰跌自己和別人的東西。在這座小衛星市裡,她每天重覆同樣的路線,去同樣那幾家餐館,去一家開車十分鐘就到的大型超市,一次過買整個禮拜所需要的東西,十數年如一日。
突如其來的意外,像暗。來了一個意外的訪客,她難平靜。她開車回去那條街,相隔數十年。她在一家從前沒有的汽油站後邊小巷內停車,下車,沿著一根根電線桿走。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半途就淚流滿面。陽光亮得彷彿能直透腳下幾萬公哩深處,陰影卻界線分明。好像會路遇過去的臉孔,那個心碎的女子,當日身體還完好,走路時總是看著櫥窗,渴望自己的另一個模樣。
悲傷是有酸蝕強烈的汁液,它燒灼,從胃裡開始,疼痛沒有舒緩,睡覺,醒來,睡覺,醒來,洗澡,更衣,一天天,身體裡有別的細胞在重生,在爭奪。
有些日子,總有貓跑來躺鞋架上睡覺。一次她停下來看貓,貓的耳朵上有個折痕,耳朵內毛鬚極濃,脖子柔軟。她還未有勇氣,把這樣的柔軟挪抱胸腹。牠突然醒了,她嚇了一跳,移開幾步,回頭再看,貓已經坐起來舔洗自己。小下巴,花紋臉,看著貓的動作,忽然憐惜,彷彿牠是十年前過世的母親,或者更久以前死去的孩子,輪迴變成的。



桂英和阿斑

床褥長蝨子,我母親每隔幾天就拿燒水,把被單、床單、衣服都燙過,也只能平靜睡兩晚。幾天後,跳蚤又出來咬人,咬到清晨四點多,才喝飽血回巢。每晚蝨子咬大腿、咬腰,時間越久,越殺不死,非常可怕。
那陣子,我母親異常煩躁,罵我,也罵父親。他其實有抓蝨子,一隻隻抓,但臭蟲很會跳。每成功打死一隻,他就很高興。
為了找蟲卵蝨巢,得花許多力氣,徒勞無功。又白花錢買藥,欠藥店錢。我們不得不丟掉許多東西,那些有跳蚤的草蓆、床褥、枕頭,全不要。才搬來這棟半山芭煙鏟巷裡的沙丁魚樓,換過一批新的寢具。我十七,陳桂英,在吉隆坡文良港出生,到現在已經跟家人一起搬家過五次,到處都遇見像我們一樣的人。一家大小,拎著盆桶、衣服、枕頭,全家出動,搭車,包一輛車,找人借摩多,跑上跑下來來回回,都習慣了,聚散浮萍。
我母親又得拚命工作,日忙夜忙,得閒死不得閒病。收工回家還要洗衣,有時洗到凌晨一兩點,真的很想哭,每天頭一碰到床就立時睡死了。她常說,七個孩子,連一個不見都不會知道。
母親去打散工,我也跟著去,像小工人,忙著洗琉瑯[1]、摘黃梨。
黃梨場在吉隆坡郊外的大馬路邊,有輛車載我們去。很闊,無得遮蔭,頭頂太陽熱,從地面也有熱氣往上烘。
身體在高溫裡,汗滴睫眼,常看不清,刀一揮就割傷手,手套用不到三兩天就給割到破破爛爛,手腳傷痕累累。
洗琉瑯洗到屎忽向天[2],錢還是左手來右手去。手停口就停,要自己做自己食。我如果不去做工,在家要負責炒菜,跟二妹桂鳳一起,炒豆芽豆角炒蝦米,兩錢素魚,拿555簿子[3]去雜貨店賒帳,買米買醬油,欠多了,很丟臉,不想去,就換三妹桂麗去,桂麗十二歲,她再不能,還有四弟國豪與五妹桂秀。
我十五歲就去餅乾廠工作,日薪才一溝八毛錢[4]。搬來沙丁魚樓後,某日我送洗燙好的白布去紅歡阿姨的理髮店,那邊有個男人,問我,要不要去麻將館工作,薪水一天三塊錢,沖茶掃地,外加開桌抽佣。
我就去了,為什麼不,不用扛汽水,還可以穿漂亮衣服。留在家,我一直只是當小保母,桂雲才剛學會走路,爬上爬下,怕她自己開門,摔樓梯,怕她被壞人抓。我很悶,想往外跑。
父親卻老跟人說我是去那邊做幫傭,他好像覺得這不是正經的工作。
但生活很難正經,尤其在這棟沙丁魚樓裡。三更半夜,跟母親一起洗衣、晾衣,有時可以清楚地聽到兩個玩到很遲才回家的雜工說話。他們常說嫖妓的事,說妓女怎樣毛黑黑,奶幾大。下樓沖涼時,還大聲唱歌,哎呀呀,寶貝心,我抹除妳衫,幫妳除邪魔。
無論住哪裡,我們都只有夜裡才得空洗衣。衣服盡量晾三樓的大陽台或二樓牆外竹竿,不夠位才曬後巷。不過,天亮後,後巷總有人經過,倒楣的話,會有菸鬼故意燒個洞。另一個麻煩是陽台堆了很多雜物,常常有老鼠。三更半夜、凌晨一兩點,我們常得一邊晾,一邊抓掃把和哩哩骨掃帚[5]趕老鼠。

暴動前一晚,青蛙很吵,深夜,從未聽過蛙鳴這樣響,蛙鳴蓋過了鼾聲,連樓上樓下的說話聲都聽不到了,像山雨欲來,好像整條煙鏟巷前前後後的草叢溝渠裡,都有青蛙在出門,我們整夜好像睡在蛙池荷葉上。
十三號,星期二,我照樣去上班。我弟弟陳國豪十歲,騎腳車去我們外婆家,途中曾停麻雀館,喊一聲,家姊家姊,我就出來,看他在店前路旁的泊車空位,滴溜溜迴轉圈。鐵馬很高,他很瘦小,如羽毛般輕盈。
什麼預感都沒有。
那天傍晚,發生暴動。我提早回家了,麻將館不知為什麼,才三點多就說關門收桌算錢,不做了,回家、回家。接著就戒嚴。
我們家,起初只有我,和妹妹桂鳳、桂麗、桂秀、桂蓮和桂雲六人。母親去工地還沒回。我們吃完了那天早餐買的椰漿飯雞蛋糕,之後,整天就沒別的吃。第三晚,父親像賊一樣,從後巷爬上二樓,烏索索,又很臭。我們看到他回來,總算有點開心,鬆一口氣。他說,一直躲溝渠,躲木板鋅板後面,躲工地,跟老鼠蟑螂一起,差點給咬爛腳趾,現在能回來算幸運。
後來他問,國豪呢?
我們答不出,他就臉色一變,慌了,糟了,糟了,第三第四晚,氣氛又很緊繃,聽到槍聲,我們不敢靠近窗口。跟我們同一層樓,有個做三行工[6]的阿哥,死了,屍體掉在樓下五腳基大門口,他老婆跟孩子,只來得及看一眼,都來不及搬進屋,軍人的槍柄就啪啦啪啦拍打過門,宣布戒嚴。第三天早上,外面聲音稍歇,她才偷偷下樓去,從門縫邊偷看,外面已經空空一片,什麼都沒有,屍體被收走了。一直在哭,壓低聲音,半夜裡,外面一旦安靜,就能聽到,絲線般幼細的啜泣聲,涼透心底。我們本來一直努力不去想,沒事的,沒事的。桂鳳一直這麼說。晚上,我夢見整家人都在逃,一路上有斷臂,有斷頭,突被一堵牆擋著,我爬呀爬,抓到手指出血,痛徹心扉。看見底下有個認識的人,剖腹跌腸血淋淋,我大哭,但幸好有看到觀音,不知怎地那堵牆又變成懸崖,我人在窄小山徑上,背靠陡峻險壁,前面則霧氣繚繞,深淵無底,觀音渾身白白,有蓮花一枝,說保佑妳,送了我一枚桃子,我想接手,就醒了,那桃子好像沉入我枕頭底。
醒來,口渴肚餓。沙丁魚樓租戶儘管平時吵架,這時候,倒還是能分糧食吃,向來在廟裡工作的兩個老姊妹,在樓下廚房煮大鍋粥,她們剛好前幾天從廟裡帶回來,收了一大袋人們拜神留下來的糯米糕、大大粒的紅色麵龜,配粥吃。妳們夠嗎?一直問。我們說夠,雖然還想要多一點,粥很稀,很難飽,餓得昏昏沉沉。桂雲那時嘴唇出疹,蜘蛛撒尿,脫皮很嚴重,看到血絲,感覺她肚腹大大,四肢瘦小,睜開眼時,也眼神黯淡,只能啜粥水。她躺在我們之間,我很憐惜她,覺得自己其實根本無法保護她。
蕉賴外婆家屋被燒了,沒有人逃出來。除了阿清姨和阿安三舅。三舅剛好在馬來甘榜修理電視機跟看天線。那家男主人,五點多六點時出外買餐回來,神色緊張,說有華人男孩子在路口被殺,很多三星起阿莫[7],你別出去。幾分鐘後就戒嚴了。
阿安三舅在馬來人家裡藏了一星期。到第八天,收音機播報吉隆坡上午解嚴放寬兩個鐘[8],他才出來,回到蕉賴。
沒有家了。塌落的鋅板下,阿姆[9]坐的躺椅側翻,人窩在木扶手邊邊,燒過的身體變得很黑很小,她在火中,也許是窒息昏迷中去了另一個世界。其他人聚在客廳裡、櫥櫃旁邊,有七個家人,除了排行第七的阿清姨跟第八的阿玲姨沒看到,都被砍過,燒過,即使手無寸鐵,很幼小。兩個外甥女,大寶九歲、小敏八歲,跟舅母,三個人緊緊抱著。大舅倒在前廳,最近大門,手跟腿,支離破碎,好像凶手最憎他,剁過燒過,焦肉翻起露出骨骸,骨頭還是白的,都靠他手指上的婚戒才認出他,拳頭緊握,移動時,手指剝落,指環竟啷掉出來。
三舅想找仵作佬來埋葬,都說不行,得報警,一報警,軍人就來收回了,不會給回家屬的。
又多幾天,三舅舅又去,他想找照片、看能不能找到重要文件、紀念物什麼的。滿地灰燼。他在屋外大溝渠,看到一隻不知誰掉的,十號半藍帶白色拖鞋。在我們租來的屋,坐在我們房間裡一張張疊起來的床褥邊,跟母親相對,說,為什麼,不過都聚在屋裡,從來都不曾做過什麼壞事。
有個女人,拜菩薩的,會給人燒灰水順便看掌相,她說那個走了的孩子,已經投胎了,妳不要擔心。倒是孩子的媽,妳這一生有三次災難,尤其要防五十一歲,還會有一次傷心的事,但過去之後就可以平安如意,一直活到八十歲。
阿斑瘦小黝黑,天生捲髮,濃眉大眼,顴骨也大,不大像華人。鬍鬚滿臉,臉長得有點像猴子。
第一次看到他時,還是三月初,我正背著母親洗燙好的乾淨衣服,要去交還顧客。
途中經過一輛停在人行道上的囉哩[10],忽有沙土掉落。我昂頭看見一個男孩子在囉哩上耙泥。耙泥這份工,是得把囉哩載的泥沙給拖平,稍後要蓋上防水帆布,囉哩才能開車上路。我就喊,喂,弄髒我衣要賠的。他停了,居高臨下望我,咧嘴一笑,滿嘴牙尖尖。
四月,我轉做麻將館後,幫顧客買菸買水,常去三岔路口大葉婆樹下的冰水檔,那裡有賣椰水甘蔗水ABC紅豆霜[11]。又遇見耙泥仔,一雙眼布滿紅絲。很多人,得等,我一直看他,他發現了,也回看我。
今天沒送衣?
不送了,你對眼怎那麼紅?
燒焊,給焊屎弄到眼。
沒有眼鏡嗎?
老闆沒給。
他瞳孔好黑好黑,睫毛又濃,天生的眼描線,像女人的桃花眼,只可惜滿眼紅絲。
我有,我說,麻將館以前的看場留下來的,你要不要?
我找上他工作的鐵廠,親自送去給他。
他同事很會說風涼話。比如燒焊時給什麼東西濺飛入眼,其實很嚴重,他們卻會說「焊屎吧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笨蛋連燒焊都會燒到眼」。
不過那些人眼睛都很難看,長得跟屁一樣。……(未完)

注:
[1]洗琉瑯是指人在水中,淘洗出錫米的工作。雙手捧著一個「琉瑯」,琉瑯通常是木材製成的大盤,形狀像鍋。工人掏起河沙,放進這鍋盤狀的琉瑯裡,連沙帶水,在水裡輕兜旋轉。由於輕的雜質會浮在水上,水力就會把雜質甩掉,剩下較重的錫米沉澱盤內。
[2]屎忽是屁股。人在水中洗琉瑯,得彎腰上半身俯近水面,臀部翹高。
[3]一種巴掌大小的單線簿子,封面上印有555字樣,六○、七○年代間僅售五至十仙。商家推出時主要給顧客紀錄賒帳。
[4]「溝」:廣東發音(kau1),有時也寫成「扣」,與閩南語「箍」(kho͘)發音相近,華文「塊」,馬來西亞貨幣「元」的單位,在七○年代中期以後始規定為「零吉」(ringgit),二○○四年後又改為「令吉」。「毛」是分、仙(cent)。
[5]哩哩骨是椰葉骨做成的掃帚,這俗稱來自馬來語(lidi)。把椰葉收集了,削葉取骨,扎成一束,就可做為打掃工具。
[6]建築裝修業的俗稱,包含木工、水泥工與油漆工。
[7]三星,馬來語samseng,流氓的意思。阿莫,馬來語amok,意指瘋狂、殺人狂,失控且危險。
[8]兩個鐘指兩小時。
[9]廣東話,母親。
[10]載貨卡車。
[11]ABC 來自馬來文 ais batu campur,意思是加了碎冰沙的紅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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