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本人親授釋夢方法,並與學識淵博的分析師們對夢境相互激盪,見證分析心理學的發展。
★課堂對話平易近人,是學習分析心理學中原型、集體無意識、個體化等概念的絕佳入門。
這個研討會,準確地說,是在對夢中的「內在小孩」進行工作。——李孟潮,《榮格的30個夢》作者
夢是探索無意識心靈的重要入口,而孩童的夢境相對單純,也最容易從中識別出無意識的作用以及各種原型意象及其場景。本書收錄的,是分析心理學創建者、瑞士精神科醫師榮格從1933年起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ETH)一系列座談中的四次關於孩童夢境的研討會內容,令人得以一窺榮格解夢與授課的風采,更見證分析心理學概念的形成歷程。
在本書中,榮格首次有系統地提出他的釋夢方法:夢境具有類似「起-承-轉-合」的結構,並依據意識與無意識的作用程度,將夢做初步的分類。他將擴大法(amplification)應用在解夢上,擴充意象的意涵。他在研討會上耳提面命各種要領,一步步帶領與會者對夢境做出聯想,上天下地探索諸文明神話中的線索,並對具有靈視或預言性質的夢境,提出解析的方向。
本書內容是《榮格全集》(Collective Works)的附錄之一,是理解分析心理學的重要史料。有別於榮格其他著作的艱澀,本書是對話實錄,顯得平易近人,不只記錄與會者帶來的各式兒童夢境和精彩見解,更呈現了榮格天才式的解夢直覺以及一針見血的建議,活生生的臨場感,讓讀者大呼過癮。不過,榮格也建議本書讀者要帶著批判性的眼光,才能形成自己的獨立判斷。
榮格的釋夢筆記——
★我堅持在每個夢境分析中必須檢視全盤的語言象徵。
★孩子使用的語言,比起他們本身古要老得多。整個心理與精神文化就是透過語言傳承下來的,而語言中隱藏著整個人類的史前史。
★夢的問題一旦得到解決,夢就從記憶中消失了。然而如果它一直存在於記憶中,就說明問題還未解決,或是夢觸及到的問題還沒有被理解。
★你們要把夢想像成無意中從收音機或電話中聽到的對話。你聽到對話中的一句,接著對話又中斷了。現在你應該重新構建那人說過什麼,這才是你們思考夢的正確方式。
★我們應該從因果的觀點來檢視夢。……我們從這個假設進一步認為心靈本質是帶有目的性的,展現在其無意識地朝向某個目標。因為在與夢歷程工作時,有個前提:我們將夢視為有目的的以及有意義的因果關聯。這對於理解夢境是關鍵的一點。
專文推薦──
(按姓氏筆畫排列)
王浩威|榮格分析師、精神科醫師
李孟潮|精神科醫師,《榮格的30個夢》作者
作者
卡爾.榮格(Carl G. Jung, 1875–1961)
瑞士精神醫學家,「分析心理學」(Analytische Psychologie)的創建者。其與精神分析學家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與個體心理學家阿德勒(Alfred Adler)同為現代深度心理學(Tiefenpsychologie)的三大先驅。思想博大精深,學貫東西方,一生著作浩繁,其學說包括對「心理類型」的描述,對「集體無意識」的探索,以及把心理視為一種表現在「個體化」過程中的「自我調節系統」,對後世哲學、心理學、文化人類學、文學、藝術、宗教、倫理學、教育等諸多領域都產生廣泛深遠的影響。
1875年生於瑞士凱斯韋爾(Kesswil),在巴塞爾大學(Universität Basel)學醫,並旁聽法律和哲學課程,1900至1909年於蘇黎世大學(Universität Zürich)附設醫院繼續其學業和研究工作。1905至1913年,擔任蘇黎世大學的講師,1933至1943年於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ETH Zürich)與巴塞爾大學授課。1948年,榮格於蘇黎世邦的庫斯納赫特(Küsnacht)創立榮格學院(C. G. Jung-Institut Zürich),作為分析心理學的人才培育與研究中心,1961年逝於當地。
譯者
校閱者、譯者簡介
徐碧貞
臺灣諮商心理師、美國加州臨床心理師(PSY29148)、榮格分析師。曾任高中輔導教師,獲取美國加州整合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Integral Studies)臨床心理學博士、美國紐約巿Fordham University諮商心理學碩士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學士。譯有《與內在對話:夢境.積極想像.自我轉化》、《永恆少年:以榮格觀點探討拒絕長大》、《童話中的陰影與邪惡: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解讀童話: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我的榮格人生路:一位心理分析師的生命敘說》(皆由心靈工坊出版)。
譯者簡介
王一梁(1962-2021)
生於上海,美籍華裔作家、散文家、詩人、文學評論家、前《自由寫作》編輯、首屆傾向文學獎獲得者(1996年)。著作有《朋友的智慧》、《薩波卡秋的道路》、《我們到這個世界上是來玩的》、《不自由筆記》、《斯德哥爾摩裸奔記》等。2015年開始在泰國旅居,2021年1月6日,因晚期食道癌於泰北美賽醫院去世。與李毓(白夜)合譯的《遇見榮格:1946-1961談話記錄》、《榮格的最後歲月:心靈煉金之旅》、《幽靈、死亡、夢境:榮格取向的鬼文本分析》(皆由心靈工坊出版)。另有譯本《別了,城堡:哈威爾總統回憶錄》待出版。
目錄
總序 走向心理分析的源頭.王浩威
校閱序 走進榮格的釋夢課堂.徐碧貞
推薦序 夢境抱持兒童原型與內在小孩.李孟潮
英文版註記.索努.山達薩尼(Sonu Shamdasani)
前言. 洛倫茲.榮格(Lorenz Jung)與瑪麗亞.邁耶-格拉斯(Maria Meyer-Grass)
英文版編輯引言
│第一章│ 釋夢的方法 • 榮格教授
│第二章│ 孩子們的夢研討會〔1936/37 冬季課程〕
│第三章│ 孩子夢的心理學解讀〔1938/39 年冬季課程〕
│第四章│ 從心理學的觀點解讀孩子們的夢〔1939/40 年冬季課程〕
│第五章│ 關於孩子夢的研討會〔1940/1941 冬季課程〕
附錄一 一個男孩的系列夢
附錄二 參考文獻
附錄三 索引
附錄四 榮格作品列表
序/導讀
【推薦序】
夢境抱持兒童原型與內在小孩
李孟潮(心理學博士,精神科醫師,個人執業)
榮格此人,與阿德勒、佛洛伊德並稱「精神分析三鼻祖」,因三人開創了精神分析。他又常與拉岡、佛洛伊德並列,被稱「精神分析三巨頭」,因此三人影響廣泛,叱吒風雲,猶如文化界的丘吉爾、羅斯福與史達林。
無論作為「三鼻祖」還是「三巨頭」,榮格的獨特之處,就在於死而不亡,每隔幾年便有新書出版,結果他生前出版了20卷文集,死後至今,也差不多又出了20卷新書。
這些新書大多整理自是其舉辦的研討會紀錄,很多都是以夢為主題。(見附錄1)以前我給人講課,在評價佛洛伊德與榮格時,還說過榮格作品,雖然數量不輸於佛洛伊德,但畢竟沒寫出《夢的解析》那樣偉大的作品,雖然其傳記《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文筆優美遠勝佛洛伊德。但是後來我就後悔了,因為逐漸閱讀到他這些有關夢境研討會的書。這些研討會,向我們展示了榮格對於夢境天才般的理解力,而且往往有一些20卷文集中沒有展現出來的小理論(minor theory)非常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這一卷《孩子的夢》,也具有這些研討會的共有優點,總結起來,主要有兩點:
其一,語言平易近人。研討會中,榮格有很多口語化的表述,比起20卷文集中那些榮格一個人悶在古堡塔樓中閉關寫出的巨著,沒有那麼晦澀,沒有那麼深奧,不會遇到一個章節中出現四種語言的閱讀障礙。
其二,自由平等。研討會的參與者,大多都是經過榮格本人精選過的,尤其是在瑞士舉行的研討會。這些人和榮格學術水準、臨床經驗大致接近,有些甚至超過榮格。在本書中,我們不難看到這些前輩人令人驚歎的分析夢境的能力,特別是書中有畫圖來表示夢境的地方,都值得反覆研讀。
除此之外,這本《孩子的夢》研討會,還有它特別的價值,表現為兩個「小理論」和一個「大理論」。
第一個小理論是夢境的戲劇結構論。榮格在此書中,提出了夢境具有類似「起-承-轉-合」的戲劇結構,而不少與會者都根據這個理論進行了詳細的報告。從今天的觀點來看,出現「起-承-轉-合」的結構的夢者,應該是人格結構不錯,自性化歷程已經開展的個案。(Cunningham & Bradway, 2008)
第二個小理論,是使用了脈輪瑜伽系統來解釋夢境。用脈輪瑜伽作為身心整合的基礎理論,非常遺憾,畢竟沒有發展為榮格學派的「大理論」。只是在身心靈的新靈性領域,它仍然有所發展。我也曾經驚喜地發現,有不少嚴重創傷的個案,當年是瑜伽幫助她們度過那最黑暗的歲月,瑜伽起到了創傷治療穩定化的作用。考慮到華人地區得天獨厚的優勢,既有來自印度的脈輪瑜伽系統,又有來自藏傳佛教的拙火瑜伽和幻輪瑜伽,以榮格的瑜伽心理學為基礎,可能是一個不錯的發展方向。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這本書對榮格的「大理論」也有重要貢獻。分為兩個方面:
第一方面就是它是榮格探索夢理論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節點,從本文附錄一的「榮格有關夢研究著作」列表中,我們不難看出,在1934到1941年(59-66歲)期間,是榮格夢理論工作豐碩產出期。榮格的夢理論和他個人的心理發展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可以建立的一個假設是,步入老年的榮格,正在進一步地開展其自性化過程,一方面他正朝向未來走向自性化的「自性圓滿」一面,另一方面,他也通過這些夢境研討會,修復其童年創傷,回頭重走童年被創傷阻攔的「自成一體」之路。(李孟潮,2022;Feldman, 1992)
第二個方面,就是此書為榮格的大理論「兒童原型」打下了牢固的基礎,可以說是他1940年發表的優秀作品〈兒童原型的心理〉(The Psychology of Child Archetype)的前奏。如果說心理治療師都是「受傷療癒者」,兒童原型就是治療師們傷口中最深的那一條疤痕,有些治療師完全被兒童原型佔據,徒勞地呼喚人過中年的紅男綠女們認同偉大父親和偉大母親這樣的原型意象,為個案的父母們沒有發展出足夠好的人格面具捶胸頓足。有些治療師異常恐懼兒童原型的啟動,複雜性創傷的爆發,硬生生地把創傷的夢境拉扯到遙遠的異國他鄉,巴不得永遠生活在別處,這個探討會,也有這些的色彩,卡特(Linda Carter)的書評中及時指出了其不足。(Carter, 2008)
作為一種心理基因,兒童原型的表達,引發了「內在小孩」意象,它出現在我們夢中和回憶中。這個研討會,準確地說,是在對夢中的「內在小孩」進行工作。它可以說「內在小孩」工作法這個技術取向的早期文獻。
雖然後榮格學派中的倫敦學派(發展學派),一直在呼籲佛洛伊德、克萊恩和榮格要「無縫結合」(Astor, 2023, Feldman, 1992)。但是一直到1980年代末期和1990年代初期,在前蘇聯-東歐解體之時,在前捷克作家昆德拉在一片家國解體的鬱悶中走紅時,才恰好在歐洲和美國,湧現了整合內在小孩和兒童原型的務實工作者:歐洲的代表人物是榮格分析師雅斯培(Kathrin Asper),她研究了夢中的內在小孩以及棄兒情結(Asper, 1992/1993);美國的代表人物則是布萊蕭(John Bradshaw),在他的書裡,第一位感謝的是上帝造物者,第二位感謝的是艾瑞克森、皮亞傑等主流心理學家後,排在第三位就是榮格等人。他也的確既整合了榮格心理學、又整合了精神分析、溝通分析、完型療法,最後還通過引入上帝這個自性原型意象,難怪可以紅極一時。(Bradshaw, 1990)
時至今日,內在小孩工作法已經在創傷治療中得到廣泛應用,而且也開始得到學院心理學的關注,比如人類在老年期會喚起內在小孩意象這一現象,也得到了發展心理學的證實(Margareta, S., Kerstin, Ö., Maria P., Catrine K., 2016)。治療師們開始理解,只有識別了兒童原型,收回偉大父親和偉大母親原型投射,才可能做到「放棄幻想愛自己,病分三路愛別人,親情友情和愛情,外在內在到原型」。在自性原型的籠罩下,時間和空間如同蛛網緩慢編織,它賦予每一株益母草那不可缺失的輪迴記憶,兒童原型降臨於窒塞未通的後父權核心家庭,它讓嬰兒學會恐懼兢慎而不敢自安,每一聲嬰兒的哭泣都飽含令人心悸的美,正在教育母親原型,從物情違忤到物情相協所需之事,無非是偉大的母性之美,懸在時間的虛處。被母性佔據的那頭雌性哺乳動物,開始理解家族主義陰影下青年男女的苦難——胸懷不暢則疾生,意氣不舒則訟起,內外間隔則弊成,上下雍阻則亂作。
她開始召喚父親原型的發作,這隻黑猩猩的後代,會在中年期開始探索精神分析,領悟到有些創傷比一壺曲酒更懂放下,欲濟涉險難,需渝變其心,平息其氣安,複即就於命,祛其剛忿欲訟之心。
一直到孤寂把老照片擦亮,這一家子準備接受渙然水解的宿命,在渙散的藝術之中,父母子都熟練於分離-自性化的生命進程,渙以處己即心平,渙以待人則情洽,在通向夢出口的坤方,反覆求解生與死的謎題。
【總序】
走向心理分析的源頭
王浩威(榮格分析師、精神科醫師)
1
英文的《榮格全集》(The Collected Works of C. G. Jung,德文本則是Gesammelte Werke)的整理計劃,是1945或46年就開始的。也就是說,榮格在1961年去世前的十五年,他親自參與而慢慢地進行這一個龐大的編輯工作。
榮格和他的學生以及贊助者之所以開始這樣的努力,或許與當時才開始編輯的英文版佛洛伊德全集標準本,是有所關聯的。在當時,佛洛伊德標準本的翻譯計劃,則是更早兩年就開始的,也就是1943年。
英文的佛洛伊德全集,正式名稱是《西格蒙德.佛洛伊德全集心理學著作標準版》(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主要是由詹姆斯.斯特雷奇(James Strachey)擔任總編輯和主要翻譯者、在安娜.佛洛伊德(Anna Freud)的合作、和妻子阿利克斯.斯特雷奇(Alix Strachey)和編輯艾倫.泰森(Alan Tyson)協助下,從1943年開始,一直到1974年才完成。標準版(通常縮寫為SE )共二十四卷,第一版是由倫敦霍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於出版,與德國Gesammelte Werke版是不同的。
2
至於榮格全集的進行,除了榮格本身原本就有強烈的意願以外,最關鍵的人物應該是瑪麗.康諾弗.梅隆(Mary Conover Mellon)。她在三十歲那一年,1934年,開始接觸到榮格的著作,1936年和丈夫一起參加榮格在紐約分析心理學俱樂部的演講,日後表示:「我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夠了解他演講的內容,但我很清楚跟他的關係將會很深。」
出生於1904年的瑪麗,父母分別是醫生和護士。她一生雖然大部分時間都遠離家鄉堪薩斯城,但現在仍有一個紀念碑矗立在彭布羅克山學校(Pembroke Hill School),也就是她生前所就讀的日落山學校(Sunset Hill School)。《榮格全集》英文版編輯威廉.麥奎爾(William McGuire)在《博林根:收集過去的冒險》(Bollingen: An Adventure in Collecting the Past)一書中說:「她從幼兒園開始學習法語,上鋼琴課,編輯學校雜誌,但迴避體育運動。」因為從童年時,瑪麗飽受哮喘發作的困擾。瑪麗和她的父親都認為她的病情可能涉及身體和心理方面,一旦得到足夠的理解,情況就可能會有所改善。
瑪麗在索邦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法語。她第一次婚姻非常短暫,在那保守的年代,對整個家庭引來強烈的恥辱。1935年瑪麗再婚,第二任丈夫是保羅.梅隆,比瑪麗小三歲,畢業於喬特學院和耶魯大學。他的祖父托馬斯.梅隆帶領兩個兒子創建了梅隆銀行(現在的梅隆財團Mellon Financial Corporation),保羅和其他三位同輩家族曾經同時名列美國最富有的前八名。保羅喜歡馬和藝術品,瑪麗卻經常因為對馬過敏而哮喘,他們都希望她的部分問題可能是心理上的,因此瑪麗和保羅開始與兩位榮格分析師魏佛倫夫妻(Ann and Erlo van Waveren)個別進行榮格取向的分析,並且參加1936年榮格在紐約廣場旅館(Plaza Hotel)的演講。保羅和瑪麗期待能夠與榮格有私下分析的機會,但榮格行程太滿,這對夫妻索性跟著飛到蘇黎世,與榮格本人進行分析,並且在兩地來來去去。
保羅本身是慈善家(華盛頓國家美術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梅隆家族);而1943年開始策劃,1945年终於成立的博林根基金會(Bollingen Foundation),則由瑪麗領軍。瑪麗以榮格親手打造之石塔所在的村莊博林根為名而成立基金會,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幫榮格在美國出版他作品的英文翻譯。她這樣寫信給榮格:「世界是如此混亂,對我來說,像你這樣的作品,以及其他能夠貢獻關於人類和人類靈魂之歷史的真實的、學術的和有想像力的書籍作品,如果我能夠盡我所能來維持其流傳並提供支持,將因此而更加重要。」她是該基金會的第一任主席,也是《博林根系列》的第一位編輯,該系列包括榮格博士的作品,並由萬神殿圖書公司合作出版。(後來才改與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合作。)
不幸的是,瑪麗的健康狀況令人擔憂,哮喘問題又嚴重復發,於1946年10月去世。那天她早上去獵狐,下午病倒就離世,年僅四十二歲。她對丈夫保羅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呀。」此後,保羅繼續支持基金會原來的一切計劃。
3
1944年,大戰期間,瑞士和外界的通訊變得艱困。當瑪麗終於可以通過瑞士外交郵袋寄信時,她告訴榮格,她計劃重建博林根基金會,並要求獲得翻譯和出版榮格英文文集的權利。但榮格卻拒絕了她的請求:「經過深思熟慮,並考慮到過去幾年的經驗,我得出結論,我無法將我已經出版和將來要出版的所有作品的出版權授予梅隆夫人。」
震驚的瑪麗無法接受榮格的決定。榮格是因為更早以前與英國 Routledge 出版社(即後來的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多年的合作,而拒絕了她。即便如此,她還是希望阻止榮格簽署未來的工作合約。兩人關係原本相當親近,現在榮格態度卻變得如此堅持,瑪麗感到非常困惑,她於是立即行動,透過博林根基金會直接與Routledge 總經理富蘭克林打交道,提供1000 美元的預付款,促成了1946 年 1 月 1 日《博林根叢書》的出版。
1946 年 1 月 1 日這一天,博林根基金會也開始正式運作。瑪麗決心將埃拉諾斯講座(Eranos)的精華單獨編入《博林根叢書》。這一年,基金會的律師在與Routledge進行了微妙而艱苦的談判後,終於獲得了榮格作品在美國的出版權。
1946年8月,在戰後的第一次埃拉諾斯會議,在奧爾加-弗德貝-卡普汀(Olga Frdbe-Kapteyn)加布里埃拉之家(Casa Gabriella)的客廳裡,博林根的新任編輯約翰.巴雷特(John D. Barrett)代表博林根,帶著瑪麗的信件,還有Routledge代表赫伯特.雷德(Herbert Read),當然榮格也在場,多方一起敲定了美國、英國和德國三方的版權和規格。
至於實際的編譯工作,瑪麗一開始是希望讓凱莉.貝恩斯(Cary Baynes)做榮格的官方翻譯。凱莉.貝恩斯原是榮格在英國重要弟子彼得.貝恩斯(Helton Godwin Baynes,䁥稱Peter Baynes)的妻子,在二〇年代將榮格許多的著作翻譯成英語,甚至最近的資料顯示她在1924 年 5 月幫榮格《紅書》手稿進行了全新的抄錄。只是三〇年代,凱莉在榮格的建議下開始將衛禮賢德文譯本的《易經》和《金花的祕密》轉譯成英文,而這工作到了當時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凱莉分身乏術。
於是,Routledge代表雷德因為希望英語版編輯能以倫敦為基地,而提議找麥可.佛登(Michael Fordham)。榮格則持保留意見,因為他「對佛登博士還不夠瞭解,不能絕對肯定他就是合適的人選」。最終,儘管榮格擔心佛登不擅長德語,但雷德同意任命再加一位聯合編輯,也就是榮格自1930年就認識並信任的傑哈德.阿德勒(Gerhard Adler,二次大戰前從德國移民英國),消除了榮格的擔憂。(當然,另外一說是佛登和英國的克萊恩等佛洛伊德分析師走得太近了,擔心他不夠正統,才找了阿德勒來平衡)而雷德則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職位,成為編輯之中的「平衡輪和仲裁者」,始終是佛登和阿德勒之間的調解人,也是任何分歧的最終權威。開始工作以後,三位編輯下面執行工作的執行編輯則是博林根基金會聘為專職的威廉.麥奎爾。
4
編輯陣容決定了,要找誰翻譯是一個大問題。譯者理查德.赫爾(R. F. C. Hull, Richard Francis Carrington Hull)最初是雷德找到的,他們私交甚深,更重要的是各方都認為他是一位極好的人選,儘管對榮格的心理學一無所知。雷德安慰赫爾說,編輯們特別想要一位翻譯家,而不是心理學家,「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寫作」。赫爾一直住在慕尼黑,當時已經是韋伯、馬丁.布伯和格奧爾格.米施等思想家或作家的譯者。赫爾高大、優雅、相貌出眾,但有明顯的口吃。他「思維異常敏捷,善於抓住要點,這使他非常適合翻譯榮格通常是深奧的文本這一艱巨任務」。
這些工作在定案一年後,即 1947 年 8 月 25 日,才正式簽訂合約,部分原因是瑪麗的早逝,但主要因為榮格是個「精明的討價還價者」,他「要求並獲得了異常高昂的版稅」,並規定第一卷必須在三年內,即1950年之前翻譯出版。所以在1953 年《心理學與煉金術》最終問世之前,這一條三年條款受到了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困擾,需要三次延長一年。
赫爾小兒麻痹症的嚴重發作導致他手腳癱瘓,推遲了該書的完成。同時,榮格還透露了一個消息:芭芭拉-漢娜(Barbara Hannah)的單獨譯本已經出版了。雷德仔細提醒當初他們選擇赫爾的原因:他對里爾克和其他需要功力的德國作家相關的功力備受贊譽。榮格反駁說,里爾克是一位「與他自己相當不同的作家」,所以在閱讀赫爾的譯本之前,他不會下定論。而當時赫爾還躺在病床上,一直到1948年4月雖然能夠站立了,但臂力不足以操作手動打字機,博林根基金會於是給他買了一台 IBM 電動打字機。他先口述給妻子打字,然後自己用一隻手打字。
在這同時,芭芭拉.漢娜完成了她的譯本。瑪麗還在世時,凱莉.貝恩斯就警告過她和團隊在處理芭芭拉-漢娜的問題時要「非常謹慎」,她顯然「贏得了榮格的信任」。這團隊一開始沒考慮漢娜,是因為她以前的翻譯不算夠好。
然而,榮格最後收到了兩邊的成果,在閱讀並比較了兩個譯本以後,爭議就解決了。他只讀了一章,就宣佈赫爾的作品「了不起」,並稱讚他「天賦異稟」,譯出了「更好、更有教養」的文本。與之相比,漢娜的作品顯得笨拙和突兀。
在1961年榮格去世後,瑞士編輯的角色先由三女瑪麗安.尼胡斯-榮格(Marianne Niehus-Jung)負責,但沒過幾年她就被診斷出患有導致她母親死亡的同一種癌症。榮格獨子弗朗茨的妻子莉莉.榮格-默克(Lilly Jung-Merker)接替了瑪麗安的工作,直到不久後她因癌症去世。在這段期間,安妮拉.亞菲(Aniela Jaffé)雖非編輯委員會的正式成員,但她是德語組和英語組之間的重要聯絡人,原本退休的助理兼秘書瑪麗.讓娜.博勒-施密德也會出手幫忙,尤其是在決定哪些文本變體應成為最終手稿,或榮格的檔案中找不到某些著作,或者編輯們對哪個版本是最終版本存在爭議時。
編輯們的工作流程如下:德文編輯交德文定稿給赫爾,他再翻譯成英文;然後,他們閱讀赫爾的譯文並將其與德文原稿進行比較,並提出意見,赫爾隨後再做出修改。當兩種語言的文本都完成後,接下來的艱鉅任務就是讓英文本與德文本可以相互對應,並按照段落來編號。如此一來,這樣無論哪種語言或哪種版本,讀者都不必依賴頁碼,只需查閱段落編號即可找到特定段落。
榮格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參與編譯工作。他與他稱之為「編輯奧林匹亞」的英國和美國編輯之間,書信往來幾乎不間斷,與赫爾之間的交流則佔了絕大部分。這些信件隨著時間而不斷地演變,從對赫爾措辭嚴謹的問題只是簡短而具體的回覆,到關於榮格在構思其心理學的各種基本原理時的意圖的哲學交流,再到他在引用他人著作時會主動試圖解釋的具體內容。由於兩人都對幽浮都十分著迷,兩人還互寄包括各種不明飛行物資訊在內的私人訊息。
榮格對赫爾的信任有增無減。他寫了很長的一封信,講述了他是如何希望自己對盧西恩.列維-布魯赫(Lucien Lévy-Bruhl )的「神祕參與」(participation mystique)一詞的解釋,能夠在所有譯本中得到一致的傳達。他也主動表示「我意識到我的這篇文章在翻譯時遇到了一流的困難」,並且一再對赫爾表示感謝,包括他理解了「如何將繁重的德語語法形式轉化為英語」。
赫爾學得很快,很快就能流利地使用分析心理學的語言和概念。在兩人合作的最初幾年,他住在英國多塞特郡(Dorset),後來因為瑞士的氣候對他的健康可能更好,也更容易與榮格交流,於是舉家搬到了蘇黎世和博林根中間的費爾德巴赫,冬天則是住瑞士南部比較乾燥、陽光更充足的阿斯科納。這一舉動確實鞏固了他們之間的相互依賴。到了1955年,榮格顯然將赫爾提升到了更高的友誼層次,信件的開頭以「親愛的赫爾」為開頭。榮格感謝赫爾的「巨大的工作」,並對赫爾的貢獻提出了自己的最終看法:「我們對您工作的參與不僅僅認為是十分專業性的:它是有生命的。」
5
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的博林根系列,除了榮格全集20卷以外,還包括了書信集、訪談集、和講座記錄等,包括《佐芬尼婭講座》(The Zofingia Lectures)、《神話科學論文集》(Essays on a Science of Mythology: The Myth of the Divine Child and the Mysteries of Eleusis,合著)、《榮格:心理反思》(C. G. Jung: Psychological Reflections)、《榮格著作新選集》(A New Anthology of His Writings)、《榮格書信集》(C. G. Jung Letters)、《榮格演講:訪談與邂逅》(C. G. Jung Speaking: Interviews and Encounters)、《榮格:文字與意象》(C. G. Jung: Word and Image)、《分析心理學:1925 年研討會筆記》(Analytical psychology: notes of the seminar given in 1925),《夢的分析:1928-1930 年研討會筆記》(Dream analysis: notes of the seminar given in 1928-1930)、《靈視:1930-1934 年研討會筆記》(Visions: notes of the seminar given in 1930-1934),《昆達利尼瑜伽心理學:1932 年研討會筆記》(The psychology of Kundalini yoga: notes of the seminar given in 1932)、《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1934-1939 年研討會筆記》(Nietzsche's Zarathustra: notes of the seminar given in 1934–1939)、《古今釋夢:1936-1941 年研討會筆記》(Dream interpretation ancient and modern: notes from the seminar given in 1936-1941)。
最初,博林根基金會的成立是以傳播榮格的作品為目的,這是瑪麗特別感興趣的;後來,還增加了許多其他的書籍。這些書以一般出版社的市場考量而言,是不可能出版的,但因其重要性,有必要譯成英文。基金會因而贊助了所有這些作品,列入〈博林根系列〉裡,從編號第1號到第100號,包括了兩百五十多冊相關書籍。一開始是和萬神殿圖書合作,後來則是與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合作。另外,博林根基金會還授予了三百多項獎學金。直到1968年,該基金會不再活躍,所有的業務主要併入安德魯.W.梅隆基金會(Andrew W. Mellon Foundation)。該基金會繼續資助博林根計劃,博林根系列則是完全交給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繼續進行。而這一切,始終是由編輯威廉.麥奎爾來完成。
榮格去世以後,他的後代先是組成了榮格繼承人團體(Erbengemeinschaft C.G. Jung),這也是包括博林根基金在內,許多與榮格有關的計劃都必須和這組織有關。2007年,這組織改為榮格作品基金會(Foundation of the Works of C.G. Jung, Stiftung der Werke von CG Jung)。這組織致力於維護和發展榮格及其妻子艾瑪.榮格-勞申巴赫(Emma Jung-Rauschenbach)的文學和創作遺產。主要包括管理該遺產的知識產權,尤其是保護這些作品的版權。基金會的宗旨是致力於正確地出版榮格和艾瑪的學術著作,並促進有關他們思想和生活的研究。
2003年腓力門基金會(Philemon Foundation)成立:「這個組織的存在是為了提供榮格全部作品的全集版本,而且讓這版本符合最高的學術標準,並且公正地反映了這位重要創造性思想家的真實水平。」腓力門基金會顯然是繼承了博林根基金會,並且站在原來榮格全集的基礎上,以更高、更完整的視野,提出盡可能完整和準確的進化版本。2005 年 11 月,安德魯.W.梅隆基金會正式通知,腓力門基金會獲得了一筆四萬美元的對等資助,用於資助抄錄存放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榮格檔案館的一百多份未發表的榮格手稿和研討會。
到目前為止,在腓力門基金會的努力下,從2007年《孩子的夢:1936-1940年研討會》的出版開始,除了2009年最轟動的《紅書》(Liber Novus)和2020年《黑書》(The Black Books 1913-1932: Notebooks of Transformation),陸續已經有十多本整理出版。未來將出版的,包括榮格1933 年至 1941 年間在瑞士聯邦理工學院(ETH)的八個系列講座,還有重要書信集、其他講座、未發表或未完整發表的手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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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和他的翻譯者赫爾,兩個人之間如此契合的工作方式,確實是相當不容易的。特別是和佛洛伊德作品的英譯本來比較,更可以顯出他們工作的難能可貴。
除了瑪莉和梅隆家族的大力支持以外,最重要的還是榮格本身對於英文的掌握程度。他不只可以用英文寫作,也可以用英文演講或教學。特別是他對英文的閱讀有一定的文學品味,對於自己作品的英譯本也就更能夠掌握。
在這一點,佛洛伊德吃了很大的虧。
雖然佛洛伊德1938年流亡倫敦,第二年在那裡去世;然而在這以前,他到英國或者是美國的機會其實是很少的。他的作品在生前就已經大量翻譯成世界各國包括中文在內的幾十種語言,然而,英文就像這幾十種語言一樣,都不是他能夠掌握的。這也使得他的英文譯作,產生了很大的問題。
然而,佛洛伊德英文標準版的影響力甚至大過德文版。在國際精神分析學會裡,這等於是官方的版本;在各國不同語言進行翻譯的時候,往往也是其他語言版本翻譯者主要的參考。許多其他語言的翻譯版本,如義大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法語(第一版)是透過英文版來完成的。
然而這一套標準版早在上個世紀的八〇年代前就已經有相當多批評,當時英國精神分析界就提出重新翻譯的主張。這些批評的重點,部分是針對主要譯者斯特雷奇本身,有一部分則是時代精神的典範轉移。
史岱納(Riccardo Steiner,英國倫敦Westminster大學榮譽教授、精神分析師,出版包括《佛洛伊德─克萊恩論戰,1941-1945》一書)就指出了某些缺點,包括詞彙的選擇和文學風格「一定的僵化」和過度的「科學化」。《佛洛伊德傳記》作者彼得.蓋依在更早以前就表示:「這個翻譯中最明顯的缺陷是用深奧的新詞代替了佛洛伊德喜歡的簡單德語術語」,例如佛洛伊德使用德語當中口語的「我」(ich)和「它」(es)變成了」自我」(ego)和「本我」(id)。拉岡特別反對「將驅力(Trieb [drive])翻譯為本能(instinct)⋯⋯因此整個版本都建立在完全誤解的基礎上,因為Trieb和本能沒有任何共同點。」布魯諾.貝特爾海姆更進一步認為「任何只閱讀斯特雷奇的佛洛伊德英文譯本的人,都無法理解佛洛伊德對人的靈魂的關注。」也就是在德文版裡面,佛洛伊德也關注心靈的問題;到了英文版,佛洛伊德就只有心理學的探討了。
相對於佛洛伊德作品英譯的種種困難,榮格作品的遭遇顯然是幸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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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的著作在中文世界的引進,比起佛洛伊德,則是遲緩了許多。
在二十世紀的二〇年代,隨著包括五四運動在內的一股強大的反傳統力量,佛洛伊德和他的理論開始引介到中文世界來。而榮格的名字也隨之慢慢被看見,出現了各種瓊葛、尤葛、永恩、融格、容戈、瓊格、雍古等不同譯名。(到了七〇年代的台灣,還是可以看到揚格和容格這兩種譯法。)
然而,榮格作品的翻譯,似乎在這一段時間是闕如的。不過這個說法也是要稍加保留,因為有關榮格在中文世界的傳播過程,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深入的研究。
因此,榮格的作品的中譯,可能是七〇年代才逐漸出現,主要是《未發現的自我》(葉頌壽譯,台北:晨鐘,1971)、《尋求靈魂的現代人》(黃啓銘譯,台北:志文,1971)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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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在台灣,華人心理治療基金會成立,開始舉辦多次的佛洛伊德系列與榮格系列演講。
2004年三月,蔡榮裕、楊明敏和劉佳昌三人向國際精神分析學會(I.P.A., International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申請成為它的一個聯盟機構(Allied Center)。2009年周仁宇自西雅圖分析學會(Seattle Psychoanalytic Society and Institute)完成學習,成為臺灣第一位國際精神分析學會的分析師。2015年成為直屬IPA的研究團體(Study Group)。
而榮格心理學方面,在更早以前,則是有申湘龍在呂旭立基金會舉辦一系列相關的活動。華人心理治療基金會一開始先主辦佛洛伊德系列演講,後來開始榮格系列演講。同時也邀請大陸第一位榮格分析師申荷永來臺灣開工作坊。後來在國際分析心理學學會(IAAP,即國際榮格學會)前任主席(1989-1995)湯瑪士.克許(Thomas Kirsch)來臺灣以後,2010年在臺北成立了發展小組。2019年臺灣分析心理學學會(Taiwan Association of Analytical Psychology,即臺灣榮格心理學會)成為國際分析心理學學會準團體會員,2022年成為正式團體會員。
1913年分手以後的佛洛伊德和榮格,各自走上自己的路,他們後來的追隨者既是分成兩個大陣營,又是千絲萬縷地互相牽扯著。在臺灣也好,在大陸也好,這兩邊的發展都是經過近三十年的努力才慢慢成為社會裡生活結構的一部分。
這兩位大師的作品全集要如何轉譯成中文版,確實是相當困難。在台灣,德文的人才相當不足。但相對於佛洛伊德著作,榮格的作品的中譯計畫比較不受這個條件的限制。心靈工坊出版社和臺灣榮格心理學會的合作,完全是民間的性質。這樣的翻譯,需要很多人力的投入,而且是足夠用心的投入。每一年也許只是一冊或兩冊,但只要有了開頭,終究有慢慢完成的一天。
從過去努力接近卻不得其門而入的狀態,慢慢地走到了這一天:兩個學會的成立,同時都成為了國際組織的團體會員,慢慢地透過自己的語言來敘述自己生活裡的臨床經驗,同時也將最主要的原典慢慢翻譯出來,不知不覺也走了半個世紀左右了。
註:本文參考的文獻或書籍頗多,除了個人過去的著作,最主要的是:Deirdre Bair所著作的Jung: A Biography(2003)、張京媛《中國精神分析學史料》(台北:唐山,2007)、吳立昌編《精神分析狂潮:佛洛伊德在中國》(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等書。
【校閱序】
走進榮格的釋夢課堂
徐碧貞(榮格分析師、諮商心理師)
榮格講授《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是在1936年到1940年這段期間。此時他已經從聚焦於內在的「直面無意識」經驗中走出,回到外在世界闡述他的無意識理論。讓榮格從十六年的無意識經驗中走出的關鍵因素,是他與煉金術的交會。從東方與西方的煉金術文本中,榮格的個人經驗得以落實在集體共享的意涵,也讓榮格更加確信個人經驗體現了人類全體及整體歷史沿革。而在接續的十年中,他的著作聚焦在集體無意識及原型的討論,這段期間所完成的論文大多收錄在《榮格全集》第九卷(第一部)中:《原型及集體無意識》(The Archetype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書中各章節詳細討論了母親、重生、孩童及少女等原型,這些原型也呼應了《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中所深入探討的夢中原型象徵意象。
從第二年的研討會開始,榮格都會先對學員導論釋夢的方法(收錄在本書的第一章、第四章首篇及第五章首篇),這些導論以簡明扼要的方式摘要榮格對無意識語言、夢及釋夢的觀點。不同於先前已發表的兩篇論文,分別是〈夢心理學的基本面向〉(General Aspects of Dream Psychology,收錄於卷八,發表於1916年)及〈夢境分析的實務運用〉(The practice use of Dream-Analysis,收錄於卷十六,發表於1934年),本書的釋夢概論主要聚焦在擴大法(amplification)的運用。而在研討會的同年(1936年當年),榮格也發表了〈個人夢象徵與煉金術的關係〉(Individual Dream Symbolism in Relation to Alchemy,收錄於卷十二)這篇論文,論文的副標是「針對夢境中作用的無意識歷程的研究」(A Study of the Unconscious Process at Work in Dreams)。榮格在卷首的前言中提到,早年在:
與來自歐洲及美國的被分析者工作中,發現他們的夢境及幻想內容與古代奧祕宗教有著相似及相同的象徵,而這些象徵也出現在神話、民間故事、童話及煉金異教信仰中。(頁v)
這個發現讓榮格構築了集體無意識的概念以及人類心靈深處的象徵形成動力來源,而透過擴大法分析「某位當代歐洲年輕科學家的系列夢境」(選錄了物理學家鮑利〔Wolfgang Pauli〕的四百個夢境及靈視〔vision〕進行文本平行比對分析),榮格得以有個相對完整的個案研究來佐證他的客觀心靈概念,以及心靈自發朝向整全的自我調節機制。《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也是另一個嘗試,聚焦於兒童夢境文本,以探究客觀心靈的作用。之所以選用兒童夢境是因為兒童的心靈更靠近無意識,兒童夢境內容也更加單純。
在〈夢心理學的基本面向〉這篇論文中,榮格從目的論的觀點提出夢的補償功能(compensatory function)及前瞻功能(prospective function)。所謂的補償功能是指:
無意識,被認為是相應於意識的,為意識情境加入先前處在下意識的各式元素,而這些元素因為壓抑或是僅僅只是因為過於微弱而無法達到意識層。(《榮格全集》卷八,段492)
而所謂的前瞻功能則是:
無意識中對於未來意識成就的預期,有時候就像是初步的行動或草圖,又或是預先勾畫的計畫,其象徵內含有時得以勾勒出衝突情境的解方。(《榮格全集》卷八,段493)
就這兩項功能而言,我們可以看見每個夢境或想像所衍生的象徵意象都自帶價值,而非為了滿足某些隱藏的或過往底層的需求。這樣的前瞻功能是必須與個人脈絡維持些許距離才能達成的。我們的習慣是朝向過去溯源的觀點,從歷史脈絡中找尋符合因果律的解釋,但是因果的解釋常會讓我們落入無力感及接受既成事實的被動困境。在《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中所節錄的夢境,有別於我們在臨床工作中常見的釋夢模式,榮格釋夢的基本假設是『每個夢境或夢境片段在開始時都是未知的,而只有在仔細檢視文本後才能試圖釋夢』」(《榮格全集》卷十二,段48)。從實際面而言,這些夢都不是孩子們本人提供的,而是成年人的童年記憶,我們自然無法再去追問孩子本人當時發生了什麼以及當時的內外在背景脈絡。榮格在研討會中不刻意去探討做夢者的歷史與成長背景,僅有的背景訊息通常只有年紀及性別。
這也讓我想起自己在舊金山榮格學院的臨床實務研討會所經歷的震撼教育。督導分析師通常都會刻意要求提案者先擱置個案的背景資料,讓督導團體的成員們直接進入個案的夢境內容,以各自心中自發流出的聯想回應夢境中的各個象徵意象。這些聯想回應可能是浮上心頭的文字、想法、圖像、感受、身體感覺、記憶等直接聯想,也可以是對於神話、童話、民間傳說、宗教故事、文學、電影、音樂、動畫、藝術、俗/俚/成語等文化連結,透過不斷繞行(circumambulation)的集體共鳴及集體鏡映歷程,象徵意象得以活化,原型意象與場景也得以被看見。例如,在我們的某次個案研討會,所提出的夢境出現了「少女被土匪頭子綁架進入地底」的畫面,透過擴大聯想,我們得以與希臘神話中純真少女(Kore)轉化為地府冥后波瑟芬妮(Persephone)的原型場景相連接,藉由神話文本的分析看見女性心靈的發展歷程,從天真被動的無名少女轉化為擁抱慾望及力量的亡魂導引者。這些擬人化的象徵意象所代表的是心靈內在動力的開展方向,也預示爾後的命運。當波瑟芬妮的原型活化於女性心靈時,揭示出邁向成熟也邁向整合的進程。波瑟芬妮每半年轉換於陽間與陰間的情節,也代表著女性具有能力遊走並中介朝外的自我現實世界及朝內的客觀心靈世界。《孩子的夢》書中有許多案例,讓讀者得以看見心靈的力量是如何在年幼孩童身上起作用,促進各生命階段的開展,而書中以擴大法所帶出的釋夢,意在體現前瞻功能的建構、準備及整合作用。
然而,所有的原型意象都帶有正反對立的意涵,夢中出現的波瑟芬妮也可能從補償的角度揭示做夢者所欠缺及有待發展的方向。榮格認為心靈是自我調節的系統,當出現過分單邊偏頗時就會出現補償或補充的機制,帶出被壓抑的、被分裂的、被忽視的及未知的事物。此時透過詢問「這個夢境意象補償了做夢者的什麼意識態度?」、「這跟做夢者的當下生命及此時此刻有什麼關聯?」我們就能將夢境帶回現實的層面。我們必須明白每個詮釋分析都只是個假設,是我們對於未知文本的試圖理解,在沒有背景脈絡之下所做的詮釋分析都是待驗證的。雖然象徵有集體普世的意涵,但是我們也不能忘記每個夢都有只屬於做夢者的特殊個人意涵,而這樣的個人色彩只能從個人聯想中得到。真正的理解,必須是在分析師與被分析者雙方共同反思及對話的過程中所達到的共識,所以釋夢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分析師聯想或是分析師的詮釋。我們很容易會受奧祕的誘惑而過度追尋神話的連結,因而忘了「做夢者」及「為什麼做夢者在此刻會做這個夢」,因此在擴大聯想後,仍須回到個人的此時此刻生命經驗,詢問「這個夢告訴我內在發生了什麼?」「這個意象在我生活中的那個部分作用?讓我想起什麼?感覺像誰?有什麼情緒色彩?反映了我的哪個價值與態度?」「這個意象想告訴我的是什麼?」透過不斷的繞行,從客觀擴大到主觀溯源,然後再透過客觀心靈(無意識)與主觀心靈(意識)的不斷直面對話,夢境的意象就能維持是個活的象徵,這個過程就是榮格所說的使意象「成孕」(bretrachten)。謹以榮格在《靈視:1930-1934研討會筆記》(Visions: Notes of the seminar given in 1930-1934)中針對「成孕」所做的說明作為我們在與夢境意象工作時,期許自身體現的象徵態度:
英文的動詞「檢視」並無法傳達其意涵,而應該使用德文的betrachten一詞,會是更貼切的,意指使之懷孕……假如它懷孕了,那麼可預期的某樣東西就要從中生出;它是活的、它會生產、它會加倍。任何的幻想意象都是如此,我們專注於它,接著我們就發現很難讓那事物安靜下來,它會變得不安、它會轉移、某些事物會被添加在上面或是它自己會加倍;我們讓它填滿鮮活的力量,而它就成孕了。(Jung, 1997, p.661 )
試閱
第一章 釋夢的方法
榮格教授:這次研討會我們主要處理孩子們的夢。此外,也會談到一些書籍是有關夢的重要性的。
我們這裡所有處理的夢,都是由參與者所提供的。大多數的夢是成年人的童年記憶,並非由孩子本人提供。這些在回憶中保留下來的夢帶出了一項難題,因為我們不能再去問孩子們本人,只能藉助其他方式以豐富夢的材料與理解這些夢。不過,即使直接去記錄孩子們的夢,我們也一樣會遇到困難。我們必須始終假設,孩子們完全無法給我們提供訊息的可能性,或是比如說,由於受到夢的驚嚇,而無法做出聯想。此外,童年時代最早的夢,本質上通常沒有相關的聯想:它們是部分無意識的表現,跟時間無關。這些早期的夢是極為重要的,因為它們源自人格的深處,並且常常預示著爾後的命運。而孩子們之後的夢就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了,除非做夢人命中注定有著奇特的命運。在青春期到二十歲之間,夢又再度變得重要,然後又失去重要性,最後在三十五歲以後,夢又變得益加重要。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但大部分的人是如此。我想問問大家,你們回憶一下,是否還記得自己人生的第一個夢。許多人記得他們四歲時的夢,有的人甚至能記得三歲時的。或許你們可以去詢問自己的熟人或朋友,問問他們是否記得自己最初的夢。然後,你也可以注意一下這些做夢人後來的生活,你對他們的家人有何了解(假如你認識他們家人的話),以及你是否看到什麼特別之處。
在我們開始討論個人的夢之前,我想簡單談談釋夢的方法。
正如你們了解的那樣,夢是種自然現象。它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圖。人們無法透過意識的心理學對它進行解釋。我們所處理的是獨立於人類自我的意志、心願、意圖或目的的特殊功能表現。它像自然界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一樣,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所以我們也不能假設烏雲籠罩只是為了讓我們感到厭煩;它本來就是這樣。然而,困難在於,如何理解這些自然發生的事物。
因此,最好就是,盡可能不帶偏見地讓事物影響我們。而對任何遇到的事件的所知所言依舊只是我們的解讀。在這一點上,我們的處境就像任何自然科學家一樣,他們同樣要處理未彰顯意義的各種現象,同時去遵循自然律。所有發生的事,其意義都是由我們所賦予的。我們面臨的困難在於,把自然過程翻譯成心理語言。為了這個目的,因為沒有其他的方法,我們不得不使用輔助性和近似性的術語,並做出各種假定⋯⋯但是,始終存在著一個值得懷疑的地方:我們是否真正成功地描繪出已發生的。當然,有人會說,這一切是毫無意義的。假如一切都是主觀的,那麼我們也可以說大自然並不遵循任何規則,一切都是混沌的。不管怎麼說,對於是否要假設意義,這是性格的問題,即使此人尚未理解其事,或情願說:「畢竟所有一切都沒有意義。」但有人也可能持這樣的觀點,儘管每一種解讀或許都是對所發生事件的人類假定,但我們仍然能夠試圖找到其中的真理。然而,我們永遠無法確定達到那個目標。而這種不確定性是可以部分克服的,只要透過在其他的等式中鍵入意義,然後檢核這些等式的結果是否與那個意義相符。因此,我們可以假定一個夢的意義,然後看看所歸結的意義是否也能解釋其他夢,也就是說,它是否有更廣泛的重要性。我們也可以依靠系列夢做對照試驗。實際上,我更喜歡以系列夢的方式來處理孩子們的夢,因為,當我們以系列的方式探討夢時,隨著接續開展的夢,我們最有可能發現我們早期對夢的假設是否獲得證實或修正。在系列夢裡,每個夢都與其他的夢有意義地聯繫起來,就好像它們是從每個不同的角度來表達同一個中心內涵一樣。觸及到這個中心,也就找到了解釋個別夢的鑰匙。然而,去界定什麼是系列夢,並不總是那麼容易。系列夢是發生在意識掩護之下的一串獨白。可以說,我們在夢裡聽到了這種獨白,而當我們醒來時,它又沉了下去。但這種獨白是永遠沒有止境的。我們極有可能時時刻刻都在做夢,但意識發出了這麼多的噪音,以至於當我們醒著時,再也聽不到夢的聲音。如果能成功地列出一張〔無意識歷程的〕完整清單,我們將會看到整體呈現出完整的輪廓。要想完善做到這一點是非常艱鉅的任務。
我們解釋夢的主要方式是根據因果律。我們傾向於用這種方式來解釋大自然。然而,這個方法在這裡卻遇到了極大困難,因為只有在因果之間可以被證明為存在著必然關聯時,我們才可以嚴格地按照因果律做出解釋。但這種清晰的關係只能在所謂沒有生命的自然中找到。只有當一種現象可以被孤立出來並受到驗證。換言之,當建立起均一的條件時,才能確立嚴格的因果關係。然而,對生物學這種現象,我們幾乎無法確定某個配置必然會產生某種效果。
因為,我們面臨的東西是如此複雜,情境如此多元性與複雜性,以至於無法維持確切的因果關係。在這裡,使用「視條件而定」(conditional)這個術語會更為適切,也就是說,在這種或那種條件下,可以推導出這種或那種效果。這是試圖以條件的交互作用取代嚴格的因果關係,用開放的多種解釋關係擴展因果間的確切關聯。我們並沒有放棄因果律,而是去適應生命的多重性。我們必須考慮到,就像所有的生物現象一樣,心靈的本質是定向性、目的性的。這與之前提到過的,夢是不帶意圖的事物的觀點完全不矛盾。
那時我們所強調的事實是,自然現象是獨立於意識之外的無意識發生。這並不妨礙心靈的發展形態是由無意識的目的來決定的。我們只能認為根本本質是一直在那兒的,萬事萬物的發生不過就是這種原始傾向的有目的展開。甚至那些在精神或生物領域看上去完全沒有目的性的東西,也可以找出它們可能存在的目的性。例如,古代的醫學認為在任何情況下,發燒都是需要對抗的疾病症狀。現代醫學知道發燒是一種複雜的、有目的的防禦現象,而不是造成疾病的病因(noxa)。與夢工作時,我們也要始終記住發生事情的內在目的性。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有可能談到夢歷程的無意識目的取向,需要注意的是,這些目的性並非是意識的目的,不像意識中的意圖,而是像細胞反應一樣的自動化目的,是純粹的目的本身。
夢是模糊不清的現象。夢可能有幾種不同含義。我想給出四種夢的解釋,它們或多或少都是我在釋夢過程中遇到過的。
1. 夢是對意識情境的無意識反應。某種特定的意識狀態之後,無意識以做夢的形式做出反應,不管是以互補或是補償的形式,夢的元素都清楚地顯示出白天所接收的印象。假如沒有前一天的特別印象,顯而易見的,夢是永遠不可能形成的。
2. 夢所描述的情景,起源於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衝突。在這種情況下,多少可以確定的是,並沒有意識情境來激起某個特定的夢,而我們此處著手處理的是特定的無意識自發性。無意識對特定意識狀態增添了另一種情境,與意識情境非常不同,故激起了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衝突。
3. 夢代表著無意識的傾向,目的是為了改變意識的態度。在這種情形下,無意識產生的對立立場要比意識的立場強大得多:夢代表著從無意識到意識的上升過程。這些是非常關鍵的夢。它們有可能完全改變一個人的既定態度。
4. 夢所描繪的是與意識狀態無關的無意識歷程。由於這類夢的特殊性,人們對它們非常陌生,很難加以解讀。因而做夢人會非常驚訝為什麼他會做這樣的夢,因為甚至無法做出條件反射的連結。它是無意識自發產生的,它本身就主導活動及帶有意義。這些夢具有壓倒性屬性。原始人把這類夢稱為「大夢」。它們就像神諭、是「上帝傳遞的夢」(somnia a deo missa)。它們就像獲得啟示一樣。
最後這種夢也出現在精神病或嚴重的精神官能症爆發之前,會突然爆發出來給了做夢者產生強烈印象的夢,儘管他對此並不理解。我想起一個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案例:
有個老人曾來拜訪我,他是天主教大學的教會法教授。他神態端莊,長得像老蒙森一樣。他和我有業務往來,他辦完事後,對我說:「我聽說你也對夢感興趣?」我告訴他:「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感覺到他的心被一個夢纏繞著,實際上他後來也說到了。很多年前,他做了一個一再縈繞心頭的夢。
他在一條環繞著懸崖峭壁的山路上。下面就是峽谷。路邊有一堵牆擋著峽谷。他一下就注意到了,這堵牆是用帕羅斯大理石所建,有著年代久遠的淡黃色調。這時,他看到一個樣子奇怪的人在牆上朝下跳舞,這是一個長著羚羊腿的裸體女人,是個半人半羊的春神「弗納」(fauna)。然後,她縱身跳下懸崖消失不見。接著他就醒來了。
這個夢極度縈繞他心頭,他將之告訴了許多人。
另一個夢,來自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他因為神經衰弱前來向我諮詢,這個病發生得相當突然;他是一位王子的家庭教師,在這個艱難的崗位上,他精神崩潰了。我對這種突然爆發的神經衰弱症很有興趣(在這些案例中,通常都是這種病已經存在了,然後逐漸惡化)。我問他,在他感到症狀或疼痛時發生了什麼事。起初他說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我問起他那段時期的夢。隨後他想起曾經做過一個奇怪的夢,然後他就生病了。
他漫步在一個沙丘,突然發現地上黑色的碎片。他拾起它們;它們是史前的碎片。他回到家,拿了一把鏟子開始在地上挖掘,發現了整個史前遺址、武器、工具和石斧等等。這令他無比陶醉,接著大汗淋漓興奮地從夢中醒來。
這個夢反覆出現,不久患者就崩潰了。他是個年輕的瑞士人。在心裡治療中,某些元素可能在更早的幾個星期、幾個月或幾年前就出現了,完全沒有連上意識;這些元素都是無意識的直接產物。
正如你們注意到的那樣,我區分夢歷程的標準,是以無意識的反應如何對應於意識狀態為依據。人們可以看見各種各樣的變化,是由意識元素所決定的無意識反應,也可能是無意識的自發表現。
在後一種情況下,無意識顯示出一種創造性的活動,它讓尚未表現在意識層次的無意識內容提升到意識層面。
人們通常假定夢的內容與意識有關,比如說,當我們假定意識心靈內容與無意識內涵有關。由此產生了一種理論,認為夢只能透過意識來解釋,而無意識就成為意識的衍生物。但情況並非如此;實際上恰恰相反:無意識比意識更加古老,原始人很大程度上就生活在無意識之中,順道一提,我們生活中三分之一也是處於無意識中的:當我們做夢或打盹的時候。無意識是原有的,從意識中一次又一次地新生。作為有意識的意識, 正是那些耗費我們精力的工作。因此,人們只能在很短的時間內集中思想,然後又跌進了無意識狀態;陷入夢裡或無意圖的聯想之中。用浮士德的話來說,就是:「形成、轉化/永恆的心靈在永恆地消遣自己。」 因此,存在著這樣一些夢:從中找不到與意識有任何關聯,所有的活動都處於無意識狀態中。每一樣(夢裡的動機及其活動)都是來自無意識的,從意識中找不到它的出處。當你想「迫使」這種夢,而讓它成為意識的衍生物,那麼你只不過是違背了做夢的原則,結果就是全然的胡言亂語。
做夢的過程是由一些原因和條件引起的。大約有四種可能的來源:
1. 它們可能來自身體的來源:身體知覺、疾病情況或不舒服的睡姿。它們可以是一種身體現象,是由完全無意識的心靈過程所引起的。古代釋夢師曾處理過大量由身體刺激所做的夢,至今我們仍然經常採用這種解釋。實驗心理學也採納這種觀點,認為夢總是與身體有關。對夢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說法:一個人上床前吃得太飽,無論是仰睡還是臥睡,都會做夢。
2. 其他身體刺激,這種刺激不是來自自己的身體,而是來自周圍的環境,都會影響到做夢:聲音、光線的刺激、寒冷或溫暖。
我想給你們看一個法國文獻中的例子:有人夢見:他正在參與法國大革命。他受到迫害,最終上了斷頭台。當屠刀掉下時,他就醒來了。這時,正好窗簾的部分邊框掉在他脖子上。
因此,這個夢肯定是在邊框掉下來的這一刻做的。
這一類的例子經常使人想到,當人對時間有著非常清楚的意識時,這樣的夢,經常是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
比如說,我想起青春期做過的一個夢。作為一個大學生,我不得不在早晨五點半就起床,因為植物學課七點就開始了。這令我感到頭疼。我總是需要被叫醒;女僕不得不用力拍門,直到把我叫醒為止。因此,我曾經做過一個非常詳細的夢。
「我在讀一份報紙。報紙上說,瑞士和外國關係緊張。接著許多人都來討論政治形勢;接著又再有另一份報紙,這份報紙上刊登著新的電報和新文章。許多人激動起來。接著又開始討論及街頭場景,最終調來了士兵和火炮。加農炮開火了(現在戰爭爆發了!)」——但實際上這是敲門聲。我有個清晰的印象,這個夢持續了很久,它是隨著敲門聲達到高潮的。
這些只發生在聽到聲音刺激那一刻所做的夢,也許可作為這種觀點的佐證:夢裡的時間與世俗時間是不一樣的,不過我們還是引用一些極端複雜的例子加以說明:當人掉下去的那個時刻。
著名的瑞士地質學家海姆(Heim)在墜入山谷的幾秒鐘內,看到了他一生的回顧。在一個法國海軍上將的故事中也有同樣的說法。他掉進水裡幾乎溺死。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一生圖像從他眼前掠過。
然而,必須強調的是,上述這些時刻有著極大的張力。你可以有一個全景的觀點,而不是一幅幅地看到。而夢中沒有這樣的張力。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就是為什麼這些例子無法解釋夢中的非世俗時間。
坦白地說,我經常想到另一種可能性,當然同樣是狂想的:在無意識領域有一些關於時間的概念的事正在發生,在無意識中時間是瓦解的,也就是說,無意識始終與流逝的時間無關,並且能察覺到還不存在的東西。在無意識中,所有東西都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因此,比如說,人們經常能夠夢見只能在第二天甚至更晚才會出現的母題。無意識不在乎我們的時間或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這種特性也可以在系列夢中觀察到。系列夢不像我們世俗序列那樣是按照時間秩序排列的。這就是為什麼很難說清哪個更早、哪個更晚。如果試圖去描述這些夢的本質,那麼只能說,它們不是按照a、b、c、d 的順序,b 跟著a、c 跟著b 這樣排列的。我們只能假設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中心,每個夢都是從這個中心散發出來的。
這種想法可以用下面的圖案表示。
因為,這些夢是一個接一個地進入意識的,我們只能藉助世俗分類描述它們,並藉助因果的方式將之彼此關聯。然而,也並不排除第一個夢實際上是在更後面才進入意識的。可以說,那些看起來按照時間排列的系列夢,並非真正的系列。如果我們這樣想的話,就是對我們的時間概念做出讓步。有些系列夢會出現另一個母題的突然插入,只是為了以後給更早的母題留出空間。夢的實際排列是輻射狀的:夢從一個中心輻射出來,只有在後期才受我們時間的影響。最終分析認為,這些夢是圍繞著一個意義的中心安排的。
歸根結柢,在處理無意識的問題上,我們不得不藉助不同於意識的分類來思考;這類似於量子物理,其中事實隨觀察行為而改變,就像在觀察原子核時那樣。比起宏觀世界而言,困難法則更適用於原子微觀世界。為此,在無意識與微觀物理學世界確實存在著一定的相似性。無意識可比作原子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