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虛構:建立在想像上的集體認同,如何成為現實的族群矛盾?
 
作者: 小坂井敏晶 
書城編號: 27998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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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心靈工坊
出版日期: 2024/04
頁數: 312
ISBN: 9789863573722

商品簡介


★以心理學實驗論證人如何虛構出民族認同,並化虛構的偏見為現實行動。

★闡述「虛構敘事」對於社會維繫的重要性,並透過社會學與政治哲學論述沒有「虛構」的共同體為何不能運作。

★以少數族裔的敏銳,指出多族群社會如何既包容異文化,又維持自身的主體性。

★顛覆認知,對族群議題頻繁衝撞的世界與台灣,深具啟示。

歷史的謬誤,是形成國族的基本要素。

──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法國哲學家

 

為什麼希特勒是近代猶太人的凝聚建國的推手?

為什麼阿拉伯人認為發現美洲新大陸是他們的貢獻?

為什麼一百年後,所有日本人全都不是現今的日本人,日本人卻還是日本人?

為什麼一世紀前的祖輩們犯下的戰爭罪行,後代如果們仍要負責平反、道歉?

 

我們慣常地認為「民族」是由具共同祖先、血緣、文化的一群人所凝聚而成的古老共同體,但本書作者小坂井敏晶認為,「民族」這樣的共同體意識,其實建立在不盡符實的「虛構」敘事之上。

心理學實驗證明,將人隨機分成兩個團體,人們就會傾向褒揚自身團體,貶抑異己;人們之間的偏見,沒有根據、缺乏省察,卻也演變成現實的社會互動。

小坂井指出,「稱為民族的這種虛構」可能來自權力者的蓄意論述,或出於生存壓力而形成,但許多時候是人類心理認知機制不可避免的結果。這些機制暗伏於社會的表象下,人們需要它來維持群體運作,卻也因錯認虛構的民族為實體,不同族群間的隔閡、矛盾難以化解。

小坂井是長年旅居法國的日本學者,異鄉人的角度讓他對民族論述的虛與實省察更加敏銳。他援引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以及政治哲學,探索共同體意識如何形成、傳承與彼此對立。我們將發現,民族具「同一性」的主體傳承是種錯覺,但只要相信,就會產生現實。我們既需要這樣的虛構來維繫彼此,卻也當知,任何對於自身與他者的看法都只是暫時的。如此,多族裔社會或有可能邁向既相互包容,又保有自身主體性的開方式共同體。

 

小坂井敏晶迎戰種族歧視,繼續眾人未竟的旅程,拆解民族、人種概念的虛妄。從各國教科書如何打造民族神話、洗地隱惡揚善,到歐洲學界不敢碰的禁忌黑歷史,勁爆八卦絕無冷場。──盧郁佳

 

有感推薦──

紀金慶/哲學博士,臺灣師範大學與海洋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彭仁郁/中研院民族所副研究員,精神分析師

楊翠/國立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華文文學系教授

盧郁佳/作家

(按姓氏筆畫排列)

作者

小坂井敏晶

 

1956年出生於愛知縣。年少時曾想擔任曲棍球國手,受挫後流浪歐亞大陸,曾於阿爾及利亞擔任日文翻譯。後赴法國求學,1994年拿到法國國家社會科學研究所社會心理學博士學位。現任巴黎第八大學心理學系副教授。著作包括《放大:種族的虛構》、《擴展:責任的虛構》(千曲學藝文庫)、《人們如何評判他人》(岩波新勝)、《社會心理學講座》 (千曲淺尚)、《沒有答案的世界》、《Living》(升電社)、《神之鬼》(東京大學出版社)等。

 

譯者

林暉鈞

 

畢業於國立藝專,為國內知名小提琴家。醉心哲學與當代思潮,2011年起引介並翻譯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著作,已出版《倫理21》、《柄谷行人談政治》以及《力與交換模式》等多部,另譯有《高山寺的夢僧》、《革命的做法》、《孩子與惡》、《源氏物語與日本人》等書。

 

目錄

【推薦序】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讀《民族的虛構》/盧郁佳

【譯者序】膚淺的前提,只能導向致命的錯誤:《民族的虛構》譯序/林暉鈞

 

序言

 

【第一章】民族的虛構性

【第二章】民族同一性的機制

【第三章】虛構與現實

【第四章】作為虛構故事的記憶

【第五章】共同體的紐帶

【第六章】尋找開放的共同體概念

【補論】虛構論

 

後記

文庫版後記

 

序/導讀

【推薦序】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讀《民族的虛構》

 

盧郁佳/作家

 

「在現代,人們說『上帝已死』,但上帝的概念卻成了幽靈,在社會上飄蕩。」

 

哈哈哈哈!居然拿《共產黨宣言》當內哽!他是史努比嗎(坐在狗屋頂上敲打字機,寫小說每次開頭都是「這是一個黑暗的暴風雨夜晚」,諧擬歌德小說令人噴飯)?小坂井敏晶的前作《上帝的幽靈:現代性的故事》,魔改馬克思《共產黨宣言》──「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上空飄蕩。」他說上帝死後變成鬼,鬼就是人類信仰的自由意志,因為自由意志像上帝一樣也是虛構的。就像怪談故事以「醒醒吧你沒有兒子」結尾,自由意志也不存在。哇靠!這真是我聽過最恐怖的鬼故事,我們住在自由意志作祟的鬼屋裡毫不知情,興高采烈地合理化險象環生的一切。

 

而《民族的虛構》同樣源遠流長。馬克思指出,下層經濟結構決定意識形態上層結構。葛蘭西(Gramsci)在《獄中札記》修正說,下層結構「制約」、而非「決定」上層結構。文化霸權繁複多層,每個人生存都有賴於特定的不同建構,看似擁有自由意志,實則不察建構的誤導。韋伯在《經濟與社會》說明民族不是先驗存在,而是組織共同體過程發明的概念。傅柯的《規則與懲罰》、《知識的考掘》,闡述歷史、知識生產被現實權力所扭曲。薩伊德的《東方主義》,指出西方社會人工製造出西方比東方優越的神話,合理化列強侵略。安德森則在《想像的共同體》主張民族是社會想像建構的共同體,他比較了史實和民族主義宣傳,揭穿其中的不合邏輯。

 

日本原本存在崇歐美、輕亞非的現象,現在卻要廣納亞非移民才能維持經濟不墜,也需要與國內賤民、在日朝鮮人和解共生。小坂井敏晶《民族的虛構》為此迎戰種族歧視,繼續前述眾人未竟的旅程,拆解民族、人種概念的虛妄。從各國教科書如何打造民族神話,洗地隱惡揚善,到歐洲學界不敢碰的禁忌黑歷史,勁爆八卦絕無冷場。我們眼中的客觀現實,原是前人為蒙混過關而硬湊的草率對策。譬如殖民御用學者比較頭顱比例長短,見獵心喜,以為逮到證據證明北歐人比南歐人優越,不料反而證明非洲黑人更優越,灰頭土臉無語撤退。各種神話雖然破綻百出,卻沒過幾代就被信以為真。全書後半遂從社會心理學來分析誤導如何成真,可謂社群媒體的認知作戰教科書,也是反洗腦教科書。

 

作者不愧金句王,如《黑天鵝效應》作者塔雷伯般博學強記、犬儒詼諧,以離經叛道姿態,迴劍一挑點破俗見的荒謬,優雅洗臉對手「這種概念、這種提問本身就有問題」,有如「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笨蛋」連發,而讀者仍滿堂笑聲不絕。讀者像書中社會心理學實驗的受試者,在解盲後得知,不但「我的意志不是我的意志」,而是同儕壓力的結果,還遭無意識玩弄,像書中教授,受到天啟學術靈感的恩寵,大叫「我發現了」,卻當眾得知,這偉大創見,原是被他嗆爆的學生作業。讀者頓悟了生存的虛矯、笨拙和尷尬,驚聲尖笑。在簡化、選擇性認知、同溫層互相增強、制度歧視等防衛蒙蔽下,如電影《父親》中的失智老人安東尼.霍普金斯般,回神意識到先前認知的架空不實,卻又苦笑、安慰地認同俗見的社會功能。

 

本書推論輕巧銳利,讀來像看Netflix請濱口龍彥拍的本書影集版。濱口龍彥《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女主角在社會建構中拒斥衝動、焦慮徬徨,逃向自由意志,最終反悔。這將令觀眾體悟,每個自由意志的抉擇,背後都有社會建構與心理操縱層面,像剝洋蔥般層層無盡。社會建構(睡著)也好,自由意志(醒來)也罷,自由意志的甦醒,也許就只在點破社會建構的一瞬。

 

【譯者序】

膚淺的前提,只能導向致命的錯誤:《民族的虛構》譯序

林暉鈞

 

以下所說的想法,都受限於我個人的知識與直接經驗。

 

不論宗教、性別、年齡,大多數人(當然不是全部)認識世界的框架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認為「追求利益是驅動、規範人類行為──不論個人或團體──最主要的動力」。妯娌姑媳互相指責對方自私;左派人士譴責資本主義為了利潤而剝削勞工;而許多人解釋,性騷、性侵犯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性慾。換句話說,我們認為「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傷害別人」。

 

真的是這樣嗎?真的只有這樣嗎?

 

在紹興社區的土地紛爭中,遭到台灣大學迫遷的紹興社區居民就是這樣想的。所以除了訴諸輿論的同情之外,他們絞盡腦汁,尋找在不需要迫遷居民的狀況下,不會影響、甚至可以增進台大利益的方案。但是台大完全不為所動,堅持用訴訟排除居民。終於經過十幾年,居民老的老、死的死,剩下來的失去家園,流離失所,還要賠償數十萬的「不當得利」。而台大獲得完全的勝利之後,真的依照原訂的計畫將土地交給建商開發,獲得十幾億的新台幣了嗎?不,沒有。趕走所有的居民之後,台大毫無作為,讓那塊土地成為雜草叢生的荒地。台大真正要的是什麼?

 

中共宣稱他們之所以武力威脅、恫嚇台灣,是為了打擊台獨勢力,收復台灣,因為「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他們付出可觀的成本,所達到的卻與他們宣稱的目的正好相反。國共和解、中國開放之後,台灣的資金、人才大量湧進中國。商人看到商機,還沒斷奶的文人投射母親的形象;更多的一般人,不論是為了拓荒冒險或緩解鄉愁,總之對中國充滿幻想。如果中共持續釋出善意,甚至什麼都不做,兩岸早就統一了;所謂的台灣意識,根本是中共親手培養出來的。他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的確,「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傷害別人」,但不只這樣。更多的時候,「人為了傷害別人,不惜損害自己的利益」。不論團體或個人,而且不限於窮凶惡極的罪犯。傷害別人的衝動存在於大多數人身上,包括狀似無害的「善良百姓」,包括你我。很多人說,人之所以傷害別人是因為缺乏「同理心」,但這是自欺。大部分虐待媳婦的婆婆都曾經是某個人的媳婦。正因為能感受到對方的痛苦,所以樂在其中。只是這個事實太過沉重,大部分人不願意承認而已。

 

我當然是在借版面控訴,但不僅如此。我也知道「人性」很複雜,不像我說的那麼簡單。但我想表達的是,在提出任何倫理的主張、擬定任何對策之前,我們必須誠實地面對這個問題:「人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而且我們必須知道,任何答案都只能是暫時的;我們不能停止觀察、思考、實地研究。膚淺的前提,只能導向致命的錯誤。

 

這就是為什麼我選擇將這本《民族的虛構》翻譯成中文的理由。至於其內容如何,就讓作者小坂井敏晶先生自己說吧!

 

【自序】

序言

 

南斯拉夫與蘇聯的瓦解、非洲諸國的內亂、巴勒斯坦問題等等,有關民族的話題多到說不完。但,到底什麼是民族?

 

在漫長的歷史中,歐洲吸收了許多移民;美國、加拿大、澳洲,更是由移民建立的國家。但即使在這些地方,民族問題仍然是個重要的議題;人們從政治、經濟、教育等角度,摸索各種可能的解決方案。法國的普遍主義、德國的血統主義,以及美國等國家所標榜的多元民族、多元文化主義,其各自的優劣利弊為何?我們應該採取哪一種想法,以作為形成國族(Nation)的原理?這些問題,受到熱烈的討論。

 

不久之前──雖然已經嫌遲了──日本也開始流行「多元文化」、「混種文化」(法:créole)等詞語。提倡對外開放的國族概念,已成為時代的趨勢。然而,人們依然相信民族是確實存在的東西,將民族視為根源性的群體單位。舉例來說,人們認為庫德族人與朝鮮人等,原本就是應該各自整合為一個共同體的民族,只是因為人為的政治因素,被分割為數個不同的國家。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觀念──民族是基於血緣的、自然發生的單位。

 

近年來,人們逐漸放棄均質單一的國族觀念。人們發現,不僅那些由外部移民所建立的國家──如美國、加拿大、澳洲等等──就算是俗稱「單一民族國家」的日本、德國,也是由多種不同起源的群體,在歷史中融合而成的。於是國族被比喻為分子般的存在,而民族則被視為更根本的構成單位,被賦予原子一般的實體性角色。但事實上,原子並不是最終的基本粒子;而且無論我們如何繼續細分下去,恐怕也無法找到可以賦予它實體性地位的終極單位。民族也是如此;想要將民族視為具有實體性質的基礎單位,這個想法本身就有問題。

 

即使是以肯定的態度使用多元文化、混種文化等等概念,背地裡仍然暗中假定民族的實在性。有些人提議,不應該以「混種性」的靜態觀念來理解民族,而應該將民族視為一種「混種化」的動態運動。然而,只是確認雜種性與多樣性的歷史事實,或是將雜種性與多樣性視為未來的目標,並不能對「將民族視為本質」的想法,構成根本的批判。

 

這一類的想法,和反對人種歧視的人常常援用的主張──「世界各地都有混血的情況發生,這世上已經沒有純粹的人種存在」──在某些地方相似。這樣的常識其實是錯誤的。必須注意的是,「混血」的概念本身,在邏輯上原本就假定純粹人種的存在。但所謂的純粹人種,自遠古以來,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人種並非具有客觀根據的自然群體,而僅僅是人為構成的統計範疇。同樣地,民族概念的存在意義本身也必須受到質疑。從邏輯的觀點來看,混種、多樣、多元、雜種這些概念本身,原本就已經包含其對立的概念在內,也就是純粹性。不論我們如何使用混種化、多樣化、多元化、雜種化這些詞語來強調向未來開放的變化可能性,這個邏輯上的事實也不會改變。本書想做的事,是從最根本的問題出發──民族到底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其意義是什麼?──並尋找新的觀點,以重新審視各種民族現象。

 

日本每年大約有九十萬人死亡,一百二十萬左右的嬰兒出生。只要經過一百年,構成「日本人」這個集合的元素,就會全部汰換完畢。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覺得民族保有同一性,這是為什麼?文化連續性的根據在哪裡?在不斷變化的眾多元素之外,另外有某種始終保持同一的本質性元素或結構存在嗎?如果事實上這種不變的元素或結構並不存在,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社會與心理機制,造成我們同一性的錯覺?

 

本書的論述,基於一個一貫的主張──民族同一性是建立在虛構之上的現象。但這絲毫不表示民族不能行使現實的力量。一般認為虛構與現實是相反的概念,但這樣的常識正是問題所在。

 

此外,如果不談論記憶的作用,無法探討民族的現象。那麼,什麼是民族的記憶?養育民族的集體記憶中,包含了大量的缺漏與杜撰。但是,我們不能只用否定的角度來看待這種遺忘與扭曲。民族同一性,根本上是由記憶的作用決定的──本書在確認這件事實的同時,也要說明記憶與遺忘、扭曲之間不可分的關係。

 

但這樣的看法──「儘管是虛構,卻能產生事實」──是消極的;事實上,現實之所以能形成,正因為有虛構的存在。因此我打算更往前跨出一步,揭露虛構與現實之間積極的互補性。而就是這樣的互補性,將虛構與現實結合在一起。我將一方面探討各種民族問題的具體事例,一方面指出,「記憶與遺忘」、「虛構與現實」、「變化與連續」這些成對的概念不但不是反義詞,而且彼此具有密切的關係。

 

本書雖然以民族作為考察的中心,但同時也要探討更為一般性的問題──什麼是集體現象?支持集體的是什麼樣的邏輯結構?為什麼「個人」這種元素聚集起來,不單單成為集合,而是形成具有內部結構的集體?人與人之間難以切斷的紐帶(日語:絆)來自何處?不僅如此,什麼是集體責任?當我們主張現在活著的人必須為國家過去所犯下的罪行負責,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對於這些問題,我也想試著提出某種解答。

 

最後,我想以考察上述問題所得到的知識與見解為基礎,嘗試構築「開放性共同體」的概念。如果要維護多元出身民族各自的特性,建立一個少數派不會受到壓抑的社會,我們應該怎麼做?以加拿大與美國的多元文化、多元民族主義為目標嗎?還是將人類的未來帶向以法國為代表的普遍主義?我將在本書中揭露,多元文化、多元民族主義與普遍主義暗地裡引為根據的認識論及其問題。同時我也將指出,「何者才是正確的」這種二選一的想法本身,正來自人們對民族的淺薄見解。

 

 

 

試閱

第一章(節錄)

民族對立的原因

人們很容易就認為,民族對立與民族紛爭來自多個民族之間彼此無法相容的利害關係、不同的信仰以及文化內容的差異;而因為這些先天的條件,所以不同的民族很難和平共存。但是,就像我們一路下來所說的,以固定的同一性作為出發點來思考民族,這件事本身就是錯誤的。而且,群體之間的對立,也不一定來自現實的利害關係或文化的差異。

社會心理學的實證研究清楚的顯示,即使兩個群體之間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對立,只要範疇化發生,人們就會傾向於優待自己所屬的群體,而歧視其他群體的成員。舉例來說,只要以隨機的方式──比方丟銅板──將參加實驗的人一半命名為「紅組」,剩下的一半稱為「白組」,受測者就會開始支持自己所屬的組別。這個實驗慎重地排除了分組以外的因素。受測者彼此毫不相識,所有的人都是初次見面;在實驗當中,受測者不論是與同一組的成員,或是另一組的成員,都沒有任何接觸。受測者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自己屬於哪一組;至於其他受測者、哪一個人屬於哪一組,則完全不知情。也就是說,實驗是在匿名的狀態下進行的。各個受測者對其他受測者進行評價,但並不評價自己。因此,就算優待同組的其他受測者,自己並不會得到任何利益。分組完全是以隨機且人為的方式進行的。

以常識來思考的話,在這樣的條件下,不可能產生任何差別待遇的動機。但是,只要進行分組,也就是範疇化,人們就會歧視其他組的成員,而優待與自己同組的其他成員。比方,請受測者對一幅畫進行評價。如果告訴他這幅畫的作者與他屬於同一組,那麼受測者就會給予較高的點數;但如果告訴他這幅畫是另一組的成員的作品,即使是完全相同的一幅畫,受測者也會給予較低的點數。

對我們所關心的面向來說,這個現象中重要的是以下的事實:歧視的產生,並不是因為追求自己的組的最大利益。歧視來自這樣的動機──希望將自己的組與其他組的差距最大化。舉例來說,實驗者對受測者提出兩種選項:(A)如果自己的組的成員,每個人得到一千元,另一組的成員將得到八百元;(B)如果自己的組的成員每個人得到五百元,另一組的成員將得到兩百元。結果受測者紛紛選擇了(B)。也就是說,就算自己的組會因此蒙受損失,受測者也選擇拉大自己與其他組的差距。

各群體的價値,並不會單獨成為問題;群體間的關係或差異,才是最根本的因素。許許多多後續的實驗證實,範疇化本身就造成了歧視的行為;而且這是人類基本的認知模式,與年齡、性別、社會階層、文化都無關。

如果說對立是因為範疇化本身而產生的,那麼反過來,只要來自範疇化的區別變得模糊甚至消失,對立也應該會自動減輕。當人們只被當作個人而不是群體的成員來看待時,「我們」與「他們」的區別將會減弱,歧視的傾向也會得到緩和。或者,當不同群體的成員為了相同的目的而相互合作時,事實上將會製造出涵蓋所有這些群體的同一性,內部的區別因此淡化,結果歧視與對立也會減弱。

我們每個人都同時受到性別、國籍、所屬組織等等各種社會範疇的規定。而因為這些範疇彼此交錯,群體的區別通常不會形成「我們」對「他們」這麼單純的對立結構。因此,上述的範疇化本身所造成的歧視、對立,並不會明確地顯現。即使在某一個基準(比如國籍)下被分為不同群體的兩個人,如果在另一個基準下(比如性別)屬於同一個群體,那麼範疇化所造成的對立將會互相抵消而減弱。

但是,有時候也會因為某些原因而產生兩極對立的結構。巴勒斯坦、南斯拉夫、北愛爾蘭等地區的民族紛爭之所以呈現激烈與極端的型態,部分的原因就來自像《羅密歐與茱麗葉》或《西城故事》情節中那樣的兩極化構圖。

相對地,與盧安達、蒲隆地等經歷過大屠殺的國家比較起來,前述象牙海岸共和國的政情則一向安定。原因之一,是這個國家有六十個以上的民族共存,很難一分為二,形成單純的兩極化範疇。

不過,最近象牙海岸也開始產生內部的紛爭。不久之前,這個國家才達成了驚人的經濟發展,但隨之而來的,是從其他非洲國家湧進的大量勞動者;如今全國人口總數有將近四成是外國人。因為這種人口結構的變化,而產生了「外國人對象牙海岸人」的兩極對立結構,成為容易發生內部紛爭的社會。

我們所有人都是社會性的存在,無法脫離民族、宗教、職業、性別等等範疇而得到完全的自由。即使某種歷史形成的範疇被其他範疇取代,但是從原理上來說,只要人還是人,「範疇化」這種認知模式是不可能消失的。舉例來說,當數個不同的群體因為面對共同的外敵而形成合作關係時,群體之間的對立會減輕。儘管如此,那只是重新定義「我們」與「他們」,形成新的秩序而已;「內部」對「外部」的這種構圖本身,並沒有任何改變。就算我們主張應該極力避免兩極化的結構,但「民族」這個歷史製造出來的範疇,經由政治、經濟、文化等等所有的層面捆綁住我們,並不是透過觀念的操作就可以簡單改變的。

但我們當下的目的,並不是要提出減少民族紛爭的具體方針。開放式共同體的概念,讓我們留到最後一章再來討論,在這裡先讓我們確認一件事實:民族對立的起因,來自範疇化本身。如果只有內部,無法完成民族的同一性。內部的成立,需要外部的存在。


第二章(節錄)

血緣神話

人們為民族連續性所找的第二個常見的理由,是共同體成員的血緣關係。就像馬克斯.韋伯(Max Weber, 1864-1920)所說的,想要理解民族的概念,我們必須注意「擁有共同祖先」這個信念。但是,這個信念真的是以事實為基礎嗎?

共同體成員若是要共同擁有「來自相同祖先」的感覺,那麼遺傳所造成的身體相似性,當然是不可忽視的條件。但是,並非身體特徵相似,就一定會產生血緣的感覺。只有在特定的文化、歷史脈絡中經過解釋,天生的客觀性狀被理解為血族關係的證據,才會產生屬於同一民族的感覺。身體的要素本身,和文化遺產、習俗、語言等一樣,只不過是產生這種信念的條件之一。

當人們感覺彼此具有血緣關係時,會形成政治共同體,而逐漸在共同生活中,發展出共通的語言與文化。但也有相反的情況。有時候許多人們一起描繪共通的未來並建構作為命運共同體的政治組織,之後才在共同生活幾個世代之後,開始形成「同一祖先」的神話。這種例子也不在少數。

馬克斯.韋伯舉出希伯來十二支派,以及古希臘各族作為例子。以古希臘來說,儘管它因為政治上的理由而區分為眾多城邦,但透過崇拜相同的神,各族分別創造出虛構的祖先,形成血緣相連的神話。同樣地,希伯來十二支派的起源也是政治上的區分;各支派輪流在共同體內部負責每個月的儀式活動。一開始這樣的區分只不過是為了實際上的方便,後來大家卻忘了最初的理由,而捏造出共有血緣關係的故事。韋伯注意到,這種「族」的數量經常是三或十二之類,對稱而工整的數字。比方三位一體、十二門徒等等,就是如此。韋伯指出,那是因為這些共同體是爲了政治的目的而人為製造出來的;這樣的數字就是那過程遺留下來的痕跡。

一般認為,撇開二十世紀之後流入的移民不論,法國、德國、義大利、日本等這些「國族國家」基本上是單一民族所構成的。但事實上又是如何?

契約主義的國家理念不以血緣作為國籍規定的依據,只要表明歸屬意願者就是國民。法國大革命之後,這樣的理念逐漸普及。因此法國採用了對外開放的國籍概念,要歸化為法國人相對是比較容易的。統計顯示,一八八〇年到一九八〇年的一百年間出生的法國人當中,有一千八百萬人的父母是第一、第二或第三代移民。也就是說,只要回溯到幾代以前,現在的法國人就有三成會變成是外國出身的。

除此之外,為了理解外國人大量流入法國的原因,我們還必須考慮人口方面的重要因素。從拿破崙時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段時期,德國的人口增加為四倍,但相對地法國的人口只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十九世紀中葉到二次大戰後的期間,其他歐洲各國紛紛向外部送出移民,只有法國例外。與其他國家比較起來,法國大約提早了一個世紀出現人口控制的傾向,因此為了填補勞動力的不足,而接受來自比利時、義大利、西班牙、波蘭、亞美尼亞、葡萄牙以及北非的移民。

除了最近才移居法國的第一代外國人,幾乎所有外國出身者都認為自己是法國人。而且,也很少有法國人會覺得他們是外國人。於是僅僅經過幾個世代的時間,外國人相對簡單地被統合到「單一民族」國家中。

德國與法國正好形成對比。雖然最近修改了國籍法,對於外國人歸化的限制變得比較寬鬆,但德國仍然採用以血緣為基礎的國籍概念。因此,如果只看十九世紀後半統一以後的時期,血緣的確某種程度保證了德國的民族連續性。

但如果回溯到更早的時代,我們就會看到,四世紀到六世紀左右的民族大遷徙,徹底改寫了歐洲的民族地圖;現在所謂的德意志人的祖先,事實上是「日耳曼人」、「凱爾特人」、「斯拉夫人」等等的混合。所謂的德意志民族、德意志文化等等,原本就是在歌德、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 1744-1803)等浪漫派思想家活躍的十八世紀後半之後,才形成的範疇。在那之前,「德意志人的同一性」這個概念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十九世紀後半才開始興起統一運動的義大利,也是相同的情形。統一完成後最早的國會曾經有過一場著名的演講,是這麼說的:「義大利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我們必須創造出義大利人。」從這裡我們也可以明白,所謂「義大利人」的同一性,是最近的產物。

至今仍然有許多人相信「日本人是單一民族」這個說法,不斷有人發表日本人論、日本文化論之類的言論。但是在歷史學家的努力下,已經證明那只不過是虛妄的幻想,我們沒有必要針對這一點再重新檢討。日本人是單一民族的說法,是戰後開始流傳的。在那之前,主流的看法認為日本人是吸收眾多民族而形成的。戰前公開表示天皇家的祖先是朝鮮氏族的國家主義者,亦不在少數。

猶太人所建立的以色列,是國族國家的一種特殊型態。以色列和美國、加拿大、澳洲一樣,都是由來自外部的移民定居下來所形成的國家。

移居到新大陸(美洲)的歐洲人脫離母國,在新大陸獲得其新的同一性。以這種方式形成的國家,通常標榜多民族國家的形象。對應於這樣的形象,這些國家不重視血緣,而採用屬地主義(Jus soli,出生地主義)的國籍觀念。

然而以色列的情況不同。以色列是以「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回到他們本來的土地」這樣的劇情設定為前提,開始建設他們的國家的。因此,雖然是由移民所形成的國家,但是在人們的認知裡,以色列的民族同一性是自古一直延續下來的。不過,這是事實嗎?

一九五〇年制定的「回歸法」,讓全世界所有的猶太人都得以「返回」以色列。猶太人是母系血統的社會;根據正統的定義,只有猶太人母親生下的小孩,才會被承認是猶太人。因此,就算父親是猶太人,如果母親不是猶太人,生下來的小孩並不被會當作是猶太人。但實際上「回歸法」適用的對象,卻包括非猶太人母親生下的孩子,以及猶太人的非猶太配偶。現實中,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結婚是常有的事。摩洛哥出身的以色列人與外族通婚的比例是最低的;但即使是他們,男性也有百分之四十六,女性更高達百分之五十一。換句話說,每兩個猶太人,就有一個是與非猶太人結婚的。

許多人從俄羅斯移入以色列。從二十世紀初到蘇聯瓦解的期間,移居巴勒斯坦的俄羅斯人佔以色列移入人口總數的大約三分之一;蘇聯瓦解後的移入者,更寫下五十萬人的記錄。儘管有許多俄羅斯人,在移居之後對以色列的實況感到失望,而離開巴勒斯坦之地,但他們仍然是以色列人口的主要來源。但接下來我們要說明,這些俄羅斯出身者之中,事實上夾雜著許多非猶太人。

根據一九八九年度的統計,居住在蘇聯的猶太人有一百四十萬人(孩童與老人也全部包含在內),與猶太人結婚的非猶太配偶者有八十萬人。全部這兩百二十萬人,都擁有「返回」以色列的權利。

此外,也有許多非猶太人為了逃離共產主義體制,而透過虛偽申報「變成」了猶太人。以虛偽申報移居以色列的非猶太人,根據不同的估算,至少佔來自蘇聯的移民總數的十分之一,也有人認為高達三分之一。

一九九〇年代,隨著蘇聯瓦解而開始了大量的移民。不可思議的是,居住在以色列的基督教徒人數也急速增加。原因並不是原來的猶太教徒改信基督教,而是自蘇聯移入的「猶太人」其實夾雜著許多基督教徒。一九八九年之前,以色列的基督教徒人數,每年大約增加兩千人;但一九九〇年之後,以五倍的速率每年增加一萬人,而一九九五年更高達兩萬一千人。也就是說,與來自蘇聯的大量移民開始之前比較起來,基督徒增加的速率提高了十倍。

於是有大量的非猶太人,成為定居以色列的猶太人。

血緣的連續性,還有其他値得懷疑的要素。衣索匹亞有一個主張自己是猶太人,但被稱為法拉沙人(Falasha)的黑人族群。但因為其膚色等身體上的差異,以及他們的信仰在其他猶太人眼裡顯得怪異等等理由,一直到一九八〇年代之前,拉比(Rabbi,猶太教的精神領袖)們並不承認他們是猶太人,也因此他們被拒絕移民到以色列。但是,以色列這個國家賦予自己接納散居在世界各地所有猶太人的使命;對以色列來說,接受法拉沙人的移民,具有重大的意義。結果,以色列政府不顧大半國民的反對,從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到隔年初,以航空輸送的強硬手段,營救面臨內戰與饑荒威脅的法拉沙人,將他們從衣索比亞運送到以色列。於是黑皮膚的以色列人誕生了。

人們很容易認為,猶太人是以血緣穩固連結的代表性民族。但從上述的考察可以看出,那只不過是神話而已。

法國、德國、義大利、日本這幾個國家,並非一開始就由單一民族所構成。相反地,它們因為內部形成了政治上的統一,所以在事後建構了單一民族的表象。以色列的情況也是如此;事實上它是由各種身體特徵、文化、宗教、政治信念都非常不同的人所組成的。但是,「上帝選民」這個虛構的信念,再加上受迫害的歷史,以及遭到敵對阿拉伯各國包圍的現況,使他們經常意識到外部的存在,因此得以維持單一民族的表象。蘇聯與南斯拉夫之所以從內部瓦解的原因,並非因為它們是多民族國家,而是因為它們無法成功地塑造一個國族的表象,以整合多樣的人口族群。

人們稱呼美國、加拿大、澳洲等等,是多民族共存的多元民族國家。相對地,法國、德國、義大利、日本則被稱為國族國家,認為這些國家的國民由單一民族構成。但是,社會必定是由來自各種不同民族的人所組成的。不論我們將近代國家的構成要素視為單一範疇,或是劃分為數個單位,不管哪個近代國家,都是由多個民族所組成的。

多元民族國家與國族國家(單一民族國家)的差別,並不在於一個是集合了多個民族所形成,而另一個是單一民族原封不動直接建立起來的。換句話說,這兩種國家型態的差別,並不是在於出發點。相反地,那是從「現在」這個臨時的到達點所看到的區別。

從上述的事實我們已經可以確認,想要以血緣作為民族的根據,是極為困難的事。接下來讓我們從更根本的觀點,來思考血緣這個概念本身。透過血緣所建立的連續性,究竟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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