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如何將一個人變成靈魂吞噬者?
以催眠般、令人心碎的表現手法,
描繪了一個因戰爭的恐怖及悲傷而崩潰、最終瘋狂的心靈。
——國際布克獎評審團
融合殘酷暴烈與絕美意象的天才之作!
榮獲國際布克獎,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洛杉磯時報小說類圖書獎
入圍都柏林文學獎決選及法國多項文學大獎
★法國銷售逾二十萬冊★全球授權逾三十種語言
★歐巴馬年度最愛好書之一
★衛報年度選書
★華爾街日報秋季選書
★影音俱樂部年度選書
★星期日泰晤士報年度最佳圖書
以神之實,我知道,我懂了,阿爾法在他的健壯身軀裡面,為我留了一個位置,這是基於友誼,也基於同情。我知道,我懂了,我死去的那個夜晚,我在無人地帶最幽祕處對他發出的第一道祈求,他有聽進去。因為我不想在一片無名的大地之下,孤零零地,待在一個哪裡都不是的地方。以神之實,我向你發誓,我想到我們,從今而後,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夜晚的血都是黑的》
出生於法國巴黎,成長於塞內加爾的大衛.迪奧普,是法國知名小說家與學者,專長領域為十八世紀法國與非洲法語文學,如今在大學教授法國文學和藝術。本書是他的第二部小說,在法國出版當年即問鼎多項法國文學獎,榮獲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法文原版書名「Frère d'âme」直譯為「靈魂兄弟」,英語版發行時則取書中一句「夜晚的血都是黑的」做為書名,讓這位作家的首部英語譯作一舉擒下當年的國際布克獎,並獲洛杉磯時報小說類圖書獎,入圍都柏林文學獎決選。
做為大衛.迪奧普首部進軍英語國度之作,故事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描述了戰爭現場的殘酷及遺留下的創傷。作家的文筆優美而又魔幻,充滿詩歌的韻律,意象卻悚然而暴烈。故事描述主人翁阿爾法與摯友一同上戰場,摯友受重傷而懇求他殺死自己,以免遭受漫長而痛苦的死亡過程。阿爾法無法親手取去摯友性命,最終卻將死亡陰影變成了殘忍的殺戮。他決定為摯友報仇而開始了一個可怕的儀式:每天晚上,他都會偷偷越過敵人的防線,謀殺藍眼睛的敵軍士兵,且毫髮無傷地帶著敵軍斷手返回基地。他在殺人時會唸著「以神之實」般的咒語,看似給自己勇氣復仇,卻也突顯他逐漸瘋狂的精神狀態。起初他的戰友們表示欽佩,但當他帶回第七隻斷手,戰友們開始感到懼怕,謠傳他不是英雄,而是一個噬魂者。長官將他調離戰地至醫院休養,他卻陷入與摯友的回憶,最終邁向崩潰邊緣……
大衛.迪奧普的文字優美而詩意,對於殘忍殺戮戰場的近距離描述讓人不忍直視,而在處理主人翁面對摯友死去時的自責、戰爭的荒謬、內心的變化亦有驚人描寫。主人翁一手執刀一手持槍的意象,猶如對種族問題的無聲吶喊。書末神來一筆的安排重擊人心,更如同透過文學詰問人性、以魔幻情境傳達出共同體般的情感。
本書特色
●以詩歌般抒情的文字描述戰爭造成的創傷及影響,意象暴烈絕美。
●從第一人稱講述法國一戰時期裡的非洲士兵心境,有別於傳統歐美白人敘事的主流視野。
●故事同時直面殘酷戰事及少年友誼,情感強烈動人。
得獎紀錄
●首位榮獲國際布克獎的法國作家
●榮獲國際布克獎、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洛杉磯時報小說類圖書獎
●入圍都柏林文學獎決選及法國多項文學大獎
名人推薦
聯袂推薦
王盛弘(作家)
白樵(作家)
邱常婷(小說家)
曹馭博(作家)
楊智強(國際獨立記者 )
廖偉棠(詩人、作家)
盧郁佳(作家)
鴻鴻(詩人、導演 )
謝佩霓(策展人/藝評人 )
各界好評
該如何拼裝,並喚醒一具黑皮膚的,飽受殖民主義撕裂的軀體?那得按照巫術儀軌調度縱橫雙軸線符號:關於氏族徽章、惡眼詛咒、河神川澤神苗稼神等自然崇拜宗教面向;佐以經濟干預、外籍傭兵、跨國戰爭與階級流動可能的政治面向方能抵達。祭司大衛・迪奧普口禱非洲關鍵字,以鋒利如刀之筆,action painting式潑灑,割刺整片獻予父執輩祖靈的黑血洶湧。拼裝後的軀體復活,左手持步槍,右手拿刀。他尖叫抖顫,在愛與死亡間衝鋒陷陣,只為奔向殖民者身後,所有傷口、體液與壕溝長夜積累以來的另一種解脫,並且不再恐懼。——作家/白樵
無力者的反抗就是同化,代替加害者,對自己進行更徹底的掠奪,以此復仇。《夜晚的血都是黑的》寫出了這樣被徹底壓垮的一個人,是在德法為爭奪非洲殖民地開戰時,為法軍打仗的塞內加爾士兵,他以服從為傲,服從到連同袍、上級都怕,於是他覺得贏了。他自豪於男子氣概,一邊冷眼看穿法國殖民政府挑起男子氣概競賽、引誘非洲士兵爭相上戰場送命,也悔恨自己挑起男子氣概競賽害拜把兄弟送命;一邊自己也為奪回男子氣概而粉身碎骨不顧一切。荒謬且真實。男子氣概是多麼脆弱,奪走它是多麼容易,因為它只存在於虛假的讚美和卑鄙的挑釁中,是魔術師為了讓觀眾拚盡所有把它搶回來而創造的假象。本書精采呈現了無路可出的心理迷宮,無論他怎麼突圍,都只有剝奪感長存,其餘都因而灰飛煙滅。本書固然殘暴又色情,但若只把它當成娛樂爽片享受,而無視主角活埋其中的卑微困境,那也就向男子氣概簽下了借據。——作家/盧郁佳
以催眠般、令人心碎的表現手法,描繪了一個因戰爭的恐怖及悲傷而崩潰、最終瘋狂的心靈。——國際布克獎評審團
大衛.迪奧普這本著作,是對戰爭罪惡的中肯反思,更是對人類靈魂的深刻探索。——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喬(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
這本書是對戰爭、種族、男子氣概和殖民主義的無情呈現。最重要的是,迪奧普這部簡短、精悍而銳利的小說,發自內心、戲劇化地呈現了人性與非人性,將如何永遠交織糾纏在一起。——普立茲小說獎得主/阮越清
憑藉著天真的、口述的風格,以及咒語般的重複表達,迪奧普的小說顯然超越了傳統的戰爭小說。——法國《費加羅文學週刊》
揮之不去的、歌唱般的語言,充滿隱喻和比喻。——法國《新觀察家報》
這部小說是一個奇蹟。它以一種簡單、近乎天真卻又令人驚訝的文筆,動人細膩地講述了戰壕的悲劇。這不是戰爭小說,而是一本關於蒙田所謂的「兄弟情誼」的書。——法國《觀點》週刊
大衛.迪奧普在書中為塞內加爾步槍手豎立了一座美麗的紀念碑,並試圖恢復他們的非洲空間;以讓人傾聽他們的聲音,並理解他們。——法國《世界報》
令人著迷……迪奧普在本書寫出了戰爭的全部本質——一場恐怖而暴力的戲劇。他把他的角色帶入地獄的深處,茁壯成長……儘管這些遭遇充滿暴力且令人不安,卻被渲染得如此藝術優雅,即使是最血腥的夜晚,人們在閱讀時也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樂趣。——美國《紐約時報》書評
驚豔優異之作!——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
悲慟萬分……本書透過將野蠻行為延伸至諷刺的極限以面對黑人士兵的歷史形象……迪奧普的小說中最尖銳的似乎是對黑人士兵意義的探索:西非人並肩作戰,共同悲傷。——美國《紐約書評》半月刊
如同許多最好的戰爭小說傑作,迪奧普用苦澀的諷刺來強調悲劇……偉大的美由此而生。迪奧普的句子如同潮汐一般,帶著磨損的短語不斷重複。——美國《外交政策雜誌》
一本令人驚嘆的全新傑作,講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兩名塞內加爾士兵的困境,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它還讓我們見證了天才作家的誕生……這是讓人身臨其境、欲罷不能的一本書,強烈地喚起了塹壕戰的恐怖,無情的生命損失,以及對人類靈魂造成的不可挽回的傷害……迪奧普使用發自內心的抒情語言,講述了一個關於失去與殘酷的毀滅性的故事,擴大我們對戰爭的理解,以結束所有戰爭。——美國《明星論壇報》
法國塞內加爾作家大衛.迪奧普的這本書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反戰論文,既簡潔又具有毀滅性。引起的共鳴遠遠超出地理、政治、種族和歷史細節……迪奧普將成長小說、狂熱夢想、道德故事和歷史記錄相互重疊,創造了一場極具影響力、拒絕被定義的噩夢。——美國《書架意識書評》週刊(星級評論)
單憑書名就足以推薦這部中篇小說。幸運的是,這個餘韻繞梁、不祥標題的故事——一個以抒情散文講述的黑暗故事——在大衛.迪奧普迷人且節奏感十足的小說中得到了極大體現。最重要的是,這個故事表明,當個人處於非同尋常的暴力環境中時,自我是多麼難以捉摸。——美國影音俱樂部書評
這本小說的篇幅雖短,但情感豐富,揭示了法國和塞內加爾歷史上未被報導的篇章。這其中結合了部分的民間傳說,部分存在主義的嚎叫,還有如詩般的散文。——美國柯克斯評論(星級評論)
如同音樂般的韻律,卻令人痛心。小說的結尾卻轉向了一個非比尋常的偉大結局。迪奧普的這部小說滾燙尖銳、令人著迷、卻又不安。強烈推薦。——美國圖書館雜誌(星級評論)
令人痛心的傑作。——美國出版商周刊
強大的原創……堅定不移地探索戰爭可能引發的瘋狂,迪奧普的小說是非凡之作。——英國《泰晤士報》
這位國際布克獎得主講述了一個精采紛呈、變化無常的故事……開篇章節便以一種嶄新卻又黑暗的光芒重新演繹了暴力,值得一再細讀。高度原創。——英國《觀察家報》
迪奧普以抒情的語言傳達了戰時創傷對一個困惑青年的巨大影響。——英國《經濟學人》
令人心碎,極度詩意……本書講述了一個法國歷史中可悲地缺席的故事——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法國戰壕中作戰的非洲軍隊的內心生活。——英國《衛報》
迪奧普以優雅的簡潔展現了一個勇敢與瘋狂、謀殺與戰爭之間沒有明確界限的世界;最忠誠的殺手將被授予十字勳章。主人翁最後為了朋友之死試圖贖罪而做出的轉變,出乎意料、充滿詩意——同時也令人不寒而慄。——英國《旁觀者》週刊
作者
大衛.迪奧普(David Diop)
出生於法國巴黎,成長於塞內加爾,法國知名小說家與學者,專長領域為十八世紀法國與非洲法語文學,如今在波城大學教授法國文學和藝術。二〇一二年出版首部小說《1889年,萬有引力》(1889, l'Attraction universelle,暫譯),二〇一八年出版第二部小說《靈魂兄弟》(Frère d'âme),出版當年即入圍龔固爾文學獎、勒諾多文學獎、美第奇獎及多項法國文學獎,並獲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二〇二〇年發行英語版時取書中一句做為書名《夜晚的血都是黑的》(At Night All Blood Is Black),獲洛杉磯時報小說獎,於二〇二一年摘下國際布克獎桂冠,成為首位獲獎的法國作家。最新作品為《不歸路之門》(La Porte du voyage sans retour,暫譯)。
譯者簡介
周桂音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博士。台灣法語譯者協會-法國巴黎銀行翻譯獎2022年首獎得主。文字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九歌兩百萬長篇小說獎決選入圍、拍台北電影劇本徵選首獎等。著有小說《近曙》、《月光的隱喻》、《幻影小說家》。譯有《一場極為安詳的死亡》、《牆:沙特短篇小說》、《唯一的玫瑰》、《搖籃曲》、《作家的祕密生活》、《單純》、《少女與夜》等書。譯文賜教:dromoscopiques@gmail.com
試閱
……我知道,我懂了,我不該那樣做。我,阿爾法.恩迪亞耶(Alfa Ndiaye),我年邁父親的兒子,我知道了,我不該那樣做。我以神的真實告訴你,現在我知道了。只有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我要想什麼就想什麼。但我不會說出去。那些我能夠傾訴祕密的軍中同袍,那些面目全非、斷手斷腳、肚破腸流,即將上路的弟兄們,他們若上天堂,神看見他們會覺得可恥;他們若下地獄,惡魔會開心迎接他們。這些弟兄全都不會知道,我其實是怎樣的人。倖存的人們什麼都不會知道,我的老父什麼都不會知道,而我的母親若還在人世,她也不會想到這種事。等我死時,死亡雖沉重,卻不會加上恥辱的重擔。他們不會猜到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不會猜到戰爭把我逼上多麼極端的路。以神之實,我家的名譽得以保全,至少表面如此。
我知道,我懂了,我不該那樣做。若在從前那個世界,我絕不敢動手,但在現在這個世界裡,以神之實,我做了原本無法想像的事。我腦中沒出現半個聲音來制止我:當我想像自己去做那種事的時候,祖先們與父母都噤聲不語,而我最後終究做了。現在我知道了,我向你發誓,當我開始認為我什麼都可以想,我就什麼都懂了。馬登巴.迪奧普(Mademba Diop)死掉那天,那像巨大的戰爭顆粒從金屬天空落下,猛然砸在我頭上,事情就這樣發生,沒有預兆。
啊!¬¬馬登巴.迪奧普,我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他死前拖了太久。那非常、非常難熬,沒完沒了,從黎明到晚上,腸子暴露在外,從體內到體外,像獻祭的綿羊被宰牲者分屍的模樣。而他,馬登巴¬¬,他的體內已經露出體外,但他還沒死。土地敞開的傷口叫做壕溝,當其他人躲在裡面時,我躺在¬¬馬登巴身邊,他的左手握著我的右手,我緊靠著他,看著冷冷的藍色天空,金屬縱橫交錯。他求了我三次,要我殺了他,而我拒絕了他三次。那時,我還不敢去想某些事。如果當時的我已是現在的我,那麼當他朝我轉頭、用左手握住我的右手,第一次開口要求時,我就會殺了他。
以神之實,若當時的我已是現在的我,我會基於友情將他割喉,像對待獻祭綿羊一樣。但那時我想著我的老父、我的母親,以及在我內心發出指令的聲音,所以沒辦法斬斷那如同帶刺鐵絲一樣纏住他的痛苦。¬¬比親兄弟更親的馬登巴,我的童年好友,我對待他的方式很沒人性。我讓道德義務指使我做出選擇。我只給他一些壞的想法,由道德義務控制的想法、為了遵守人性法則而備受推崇的想法。我很沒人性。
以神之實,我讓馬登巴哭得像個小孩子。第三次哀求我解決他時,他大便失禁,右手在地上摸啊摸,想把他的腸子集中起來,那些腸子散落一地,像水蛇一樣黏膩。他對我說:「看在神的恩惠上,看在我們偉大的教士份上,¬¬阿爾法,你如果是我兄弟,你如果真是我認識的那個¬¬阿爾法,就把我像獻祭的羊一樣割喉,別讓死亡用它的髒嘴把我吃掉!別把我丟給這些髒東西。阿爾法.恩迪亞耶……阿爾法,我求你……割斷我的喉嚨!」
但是,就因為他提到我們偉大的教士,就是為了不要違背人性法則、違反我們祖先的法則,所以我做出了沒人性的反應,讓他哭著死去,我的童年摯友馬登巴,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他死時手在顫抖,忙著在戰場的滿地泥濘中尋找他的內臟,想將它裝回自己敞開的肚子裡。
啊,馬登巴¬¬.迪奧普!直到你死去之後,我才真正開始思考。直到日暮時分你死掉之後,我才知道,我才瞭解,我不會再聽從道德之聲的指示,不會再聽信那強制我們走上既定道路的聲音。但已經太遲了。
當你死去,當你終於變得平靜,雙手終於靜止不動,當你的最後一口氣終於把你從該死的痛苦中拯救出來之後,我才想到,我不該等那麼久。你的一口氣讓我瞭解,但我太晚瞭解,我應該在你提出要求時,立刻把你殺掉。那時你眼中還沒有淚水,左手緊握我手。我不該讓你像頭孤獨的獅一樣,活生生被鬣狗啃噬,內臟暴露在體外。我任你苦苦哀求,就為了一些糟糕的理由、既定的想法,這些理由衣冠楚楚,不可能出自真心。
啊,馬登巴¬¬!我多後悔沒在戰役那天的早上就把你殺掉,那時的你央求這件事時,還很親切、很友善,聲音裡還帶著笑意!如果那時我割斷你的喉嚨,那就會是我在你此生最後開的一個好玩笑,而我們的友情將會恆久不渝。但我卻沒這樣做,我放任你邊咒罵我邊緩緩死去,在死去的同時一面哭泣、流淌口水、哀號、大便失禁,像個發瘋的孩子。為了天知道哪個人性法則,我把你遺棄在你悲慘的命運裡。或許是為了拯救我的靈魂,或許是為了繼續扮演先前的我,那是所有養育我的人們期望我在神前、在人前扮演的角色。但是,馬登巴,在你面前,我很沒人性。¬¬我就放著你咒罵我,我的好友、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我放著你在那裡哀號、辱罵,因為那時,我還不懂得用我自己的力量去思考。
但當你在嘶啞的喘息聲中斷氣,四周都是你暴露在外的腸子,我的朋友,我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你一死去,我才知道,我才懂了,我不該遺棄你。
我等待了一會兒,躺在你的遺體旁邊,看著夜空深深的藍,劃過最後一批子彈的閃爍殘跡。浸滿鮮血的戰場陷入寂靜之時,我開始思考。如今,你只是一團死掉的肉而已。
我做了你嘗試一整天卻因為手抖而無法辦到的事。我用神聖的動作,把你餘溫尚存的腸子聚攏起來,把它們裝進你的肚子裡,像裝進一個祭祀用的神器。一片幽暗之中,我彷彿看見你對我微笑,決定把你帶回我們那兒。在夜晚的寒意中,我脫掉制服上衣,也脫下襯衫。我把襯衫舖在你的身子下面,用兩隻袖子在你肚子上打兩個結,綁得很緊很緊,沾滿你黑色的血。我攔腰抱起你,帶你回壕溝。我像抱小孩一樣把你抱在懷裡,我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我的朋友,我在泥濘中走啊走,走在砲彈鑿出的裂縫裡,坑洞灌滿骯髒的血水,用來防止地下的老鼠出來覓食人肉。將你抱在懷裡時,我開始靠自己的力量思考,我請求你的原諒。我太晚理解、太晚才懂,我應該在你還沒開始哭泣時,答應你的要求。那時,你的要求是請求孩提摯友幫一個忙,是要求朋友償債,不講客套,卻又好聲好氣。抱歉。
2
我在砲彈鑿出的裂口中走了很久,馬登巴在我懷裡很沉重,像個沉睡的孩子。我是敵軍無從知曉的目標,踩著黏糊糊的腳步,在滿月的光輝下,返回我們大大張開的壕溝坑洞。遠遠望去,我們的壕溝看來像是一名偌大女子微微張開的兩片陰唇。一名女子敞開身體,獻身給戰爭、給砲彈、給我們這些士兵。這是我膽敢去想的第一件不可告人之事。馬登巴還沒死的時候,我絕對不敢想這種事,想像自己眼中的壕溝像是碩大的陰唇,即將納入我們,我和馬登巴。大地的體內暴露在體外,我心靈的內裡也露了出來,而我知道,我懂了,所有我希望去想的事,我都可以去想,只要別人什麼都不知道,就沒問題。於是我把自己的想法藏進腦內,但在那之前,我用很近的距離觀察它們。奇怪的想法。
在大地的肚腹裡,他們用迎接英雄的方式迎接我。我緊擁馬登巴走在月光下,沒看見一條長長的腸子從我用襯衫在他腰際打的結旁邊掉了出來。他們看見我懷裡的淒慘人屍時,紛紛說我很勇敢、很強悍。他們說自己一定辦不到,說他們大概會拋下馬登巴.迪奧普,把他留給老鼠,說他們一定不敢把他的臟腑像裝進祭祀用的神器一樣放回他的體內。他們說,月光如此明亮,他們一定不會扛著馬登巴在敵軍眾目睽睽之下走這麼遠。他們說我值得嘉獎,說我會獲頒十字勛章,說我的家族會以我為傲,說馬登巴的在天之靈會以我為傲。連我們的曼金將軍(Charles Mangin)都會以我為傲。那時我心想,我才不在乎勛章,但沒人知道這件事。沒人知道馬登巴曾經三度哀求我殺掉他,三次我都充耳不聞,因為聽從道德義務之聲而在他面前做出沒人性的反應。但我如今擁有不去傾聽的自由,可以不再聽從那指使我的聲音,不需再在必須遵從人性的時候違反人性。
3
在壕溝裡,我過得和別人一樣。吃吃喝喝,和別人一樣。有時我會唱歌,和別人一樣。我五音不全,唱歌時大家都會笑。他們對我說:「你們恩迪亞耶家族的人,就是不會唱歌。」他們會笑我,但很尊敬我。他們不知道我在心中怎麼想他們。我覺得他們很蠢,覺得他們很白痴,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想。不管是白人士兵還是黑人士兵,他們永遠只會說「遵命。」上面命令他們離開壕溝的保護,暴露在危險中去殺敵時,他們說「遵命」。上面吩咐他們扮野蠻人來嚇唬敵人時,他們說「遵命」。上尉告訴他們,敵軍害怕野蠻的黑鬼、食人族、祖魯族,他們就笑了。對面的敵人怕他們,他們很開心。能忘記他們自己的恐懼,他們很開心。所以,當他們衝出壕溝,左手拿著步槍、右手拿著開山刀,從大地的肚子裡飛奔出來時,他們會在臉上配置一雙瘋人的眼睛。上尉說他們是最驍勇善戰的戰士,所以他們喜歡在被殺的時候唱歌,所以他們彼此較勁誰比誰瘋狂。迪奧普家的人不願別人說他們沒有恩迪亞耶家的人那麼勇敢,因此只要亞孟(Armand)指揮官尖銳刺耳的哨音響起,迪奧普家的人就會立刻衝出洞外,並像野蠻人一樣嚎叫。凱達家和蘇馬黑家之間的較勁也是這樣。迪亞洛家和法耶家也是如此,還有凱涅家與提烏涅家、迪亞內家、庫胡馬家、貝耶家、法寇利家、薩勒家、迪昂格家、賽克家、卡家、希瑟家、恩杜爾家、圖黑家、卡瑪赫家、巴家、法勒家、庫里巴利家、松科家、錫家、西索克侯家、德拉梅家、特拉歐荷家。他們全都一樣,什麼都不想就去死,因為亞孟指揮官說:「你們這些『巧克力』非洲黑人,你們天生就是最最英勇的戰士。法國感激你們、欽佩你們。法國報紙都在談你們的戰績!」所以他們歡歡喜喜飛奔著衝出去,用最悽慘的方式被殺害,像發狂的瘋子一樣高嚎,左手拿著符合規矩的步槍,右手拿著野蠻的開山刀。
但我,阿爾法.恩迪亞耶,我聽懂了上尉的意思。沒人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要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想,他們希望我什麼都不想。上尉說的那些話,背後隱藏著讓人難以想像的事。上尉的法國,在它需要的時候,就要我們扮演野蠻人。它需要我們野蠻,因為敵人害怕我們的開山刀。我知道,我懂了,這事並不難懂。上尉的法國需要我們的野蠻行徑,而我們很服從,我和其他人都一樣服從,所以我們就扮演野蠻人。我們割下敵人的肉,剁斷他們的手腳,砍下他們的頭,把他們開膛剖腹。我的軍中同袍有土庫爾人、塞雷爾人、班巴拉人、曼丁戈人、蘇蘇人、豪薩人、莫西人、馬爾卡人、索寧科人、賽努沃人、柏柏人、以及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沃洛夫人,我和他們唯一的不同,是我經過深思熟慮才成為野蠻人。他們只在衝出壕溝的時候演這場戲,而我只在他們面前演戲,在保護我們的壕溝裡演戲。和他們相處時我會笑,還會唱五音不全的歌,但他們很尊重我。
而我一旦衝出壕溝,一旦壕溝把正在嚎叫的我分娩出來,敵人就只能等著瞧。我從不在撤退號角響起時回營。我會在更晚時返回壕溝。上尉知道這件事,他放任我這樣做,他很訝異我總是活著歸隊,臉上總帶著笑容。他放任我,即使我晚歸也一樣,因為我總會帶著戰利品回來。野蠻的戰利品。無論是深黑的夜,抑或沐浴著月光與血的夜,我總在戰役結束時,帶一支敵軍的步槍回營,槍上還留著一隻握槍的手。那隻拿槍、握槍、擦槍、上油保養、填充子彈射光子彈再填充子彈的手。所以,當撤退號角響起,上尉與我的同袍們回到壕溝的保護中,活生生把自己埋進潮濕的地下時,他們總有兩個疑問。第一個問題是:「阿爾法.恩迪亞耶會活著回來嗎?」第二個問題則是:「阿爾法.恩迪亞耶會帶著敵軍的步槍和握槍的手一起回來嗎?」而我總比別人更晚返回大地之母的子宮,有時甚至冒著敵軍的砲火,如上尉所說,即使颳風、下雨、下雪都一樣。而我總帶回一支敵軍的步槍,以及那隻拿著它、握它、擦它、幫它上油、填充子彈再射光子彈再填充子彈的手。出擊日的夜裡,上尉和活下來的同袍們每次都想著這兩個問題,當他們聽見槍聲以及敵人的尖叫時,他們很高興。他們心想:「來了,阿爾法.恩迪亞耶回來了。他會帶著步槍和握槍的手一起回來嗎?」一支步槍,一隻手。
帶著這些戰利品回營時,我看得出他們對我非常、非常滿意。他們幫我留了吃的,還留了一點菸草給我。他們見到我回來是如此高興,甚至從不問我是如何辦到,問我如何奪下這支步槍、剁下這隻手。他們見我回來時,實在太開心了,因為他們很喜歡我。我成為他們崇拜信仰的圖騰(totem)。我帶回來的那些手,向他們證實他們還活著,他們又多活了一天。他們也從不問我,屍體的其餘部分我怎麼處理。他們不在乎我如何逮住敵人,也不在乎我怎麼剁那些手。他們在乎的,是結果,是我的野蠻行為。而他們和我一起嘻笑,一面心想這時對面的敵人看到斷手,一定非常、非常害怕。而他們並不知道我是怎麼逮住敵人的,上尉和我的朋友們並不知道,這些敵軍還活著的時候,我如何對待他們身上除了手以外的部位。我做的事,他們連四分之一都想像不到。這些敵軍的恐懼,他們連四分之一都想像不到。
當我衝出壕溝時,我選擇違抗人性,我變得有點沒人性。不是因為上尉這樣命令,而是因為我這樣想過了,因為我想這樣。當我高聲嚎叫衝出大地之母的身體時,我並不打算殺掉很多敵人。我只打算殺一個,用我的方法殺,好好地殺、慢慢地殺,不被任何人打擾。當我左手拿槍右手持刀衝出地面時,我不太管我的同袍們。我認不出他們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在我四周俯趴倒下,而我奔跑、射擊、匍匐趴下。我奔跑、射擊、在刺網下面爬行。或許不斷射擊的過程中,恰好有敵人被我殺掉,但我並不真想殺他。或許吧。我想要的,是近身肉搏。我是為了這個而奔跑、射擊、趴下、匍匐前進到最靠近對面敵軍的地方。看得見他們的壕溝之後,我只管爬行,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做。接下來,我漸漸不再移動。我裝死。我靜靜等待,等著抓到一名敵軍。我等他出洞。我等待夜間休戰時刻,鬆懈、停火的時候。
夜幕將近,雙方都不再射擊的時候,總會有個敵軍從他藏身的彈坑裡面出來,打算回他的壕溝。這時,我就用開山刀砍他的腿。這很簡單,因為他以為我已經死了。我是屍堆中的屍體,對面的敵軍看不到我。對他而言,我是從死裡復活來殺他。他因此驚嚇過度,腿被砍也不吭一聲就倒下來,就這樣。我拿走他的武器,堵住他的嘴巴,把他的雙手綁在背後。
有時很簡單。有時比較難。有些人不肯就範。有些不願相信他們要死了,有些會抵抗。於是我會用很安靜的方式打昏他們,因為我才二十歲,而且我就像上尉說的一樣,天生孔武有力。然後我會抓住他們的軍靴或軍服袖子,邊爬行邊慢慢把他們拖遠,拖到上尉說的無人地帶,在兩側巨大壕溝的中間地帶,在許多彈坑之間,在一大灘又一大灘的鮮血之間。如上尉所說,颳風、下雨、下雪都一樣。如果他被我打昏的話,我會等他醒來,耐心地等。如果他沒有掙扎,任我把他拖進彈坑,以為這樣就可以騙倒我的話,我會等我的呼吸恢復平靜。我會等我們兩人一起冷靜下來。等待的時候,我會在明月和星光照耀下對他微笑,好讓他別太激動。但是,當我對他微笑時,我看得出他正心想:「這個野蠻人想怎樣?他想對我做什麼?他想把我吃掉嗎?他想強姦我嗎?」我可以自由自在想像這個敵人正在想什麼,因為我知道,我懂。凝望敵人的藍色雙眼時,我經常看見他們的驚恐。他們恐懼死亡、畏懼野蠻人的行徑、怕被強姦、害怕我們的食人習俗。我在他眼中看見的,是他聽聞的我,是他還沒遇見我時,就已相信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