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解嚴.街頭衝撞.青春性啟蒙.八○年代次文化──巨變時代下的懵懂無知
「相較他們凹陷的深淵,我只是小小一道刮痕。」
房慧真的深情回望與少女身體記憶
在這些她未意識到的歷史大事件裡,從戒嚴到解嚴,飛速翻過一頁
作家房慧真於解嚴前後經歷──仍停留在威權時空的學校體罰、青春少女的身體啟蒙、MTV迪斯可隨身聽情色電影院的文化大雜燴──同時,臺灣社會正產生巨大的轟鳴。當她三十多年後回望這一切,身體的記憶是當下而強烈,政治的意識卻是後知後覺。
一九八六年,臺灣社會街頭狂飆,她白天讀書的國中,晚上變成黨外運動場地。機場事件喧囂,在機場工作的父親未帶回隻字片語。她得到一本印尼護照。
一九八七年夏天,解嚴。她在傭僕成群的印尼親戚家度過暑假。
一九八八年,五二○農運,立法院招牌拆落。她向老師「效忠」,交出自己的祕密。
一九八九年,詹益樺與鄭南榕在火中殞落,天安門事件在遠方流血。她和姊姊在DISCO外排隊看演唱會。
一九九○年,野百合學運。她渾然不覺。
九○年代中場,臺北市長選舉震天價響。她上大學、退學、重考、與男友同居於墮落街。打開的身體,始終不習慣的性。
一九九五年,臺海飛彈危機,她的父親「逃」回印尼避禍,卻避禍不成,母親飛赴南洋,拽回中蠱如木偶的父親。
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窮凶惡極之狼在北臺灣竄逃,入室強暴婦女的新聞不斷傳來,她獨自在外租屋,睡前緊盯窗口。
一九九八年,印尼社會動盪、大規模排華,親戚家的女孩渡海來臺避難。世紀末的臺北,喧鬧而奔騰……
長成於八○年代末,戒嚴的結界逐漸消散,校園裡威權保守依舊,她似乎能安順長大。一個國中女生天真的眼眸,看向街頭運動烽火連天的那些年,沒有悲憤沉痛,更多的是青春期的好奇張望,無知無畏摸黑夜遊。多年後她當了記者,重新補回那段歷史,校準時差,才發覺盡頭處若有光。
作者
房慧真
七○年代生於臺北,長於城南,臺大中文系博士班肄業,重度書癡與影癡。曾任職於《壹週刊》、《報導者》,獲調查報導新聞獎若干。著有散文集《草莓與灰燼》、《單向街》、《小塵埃》、《河流》;人物訪談《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議題報導《煙囪之島:我們與石化共存的兩萬個日子》(合著)。
目錄
序 草坪的記憶
成為印尼人(一):機場經理 一九八六年秋
回到未來 一九八六年冬
泥河 一九八七年夏
隔壁的女孩 一九八七年秋
脂肪球與羅曼史 一九八七年夏
痛苦或艱鉅之事 一九八七年深秋
玻璃動物園 一九八八年早春
野火 一九八八年初夏
計程車司機 一九八八年深秋
罌粟記憶.平行世界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墮落街與同居巷 九○年代
愛情萬歲 一九九四年
成為印尼人(二):飛彈與巫術 一九九五年
不要溫馴地走入那良夜 一九九七年
榴槤與鐮刀 一九九八年
其後之一:惡之花
其後之二:施與受
夜鷺,世界的反面 二○一七年
序/導讀
序 草坪的記憶
理查德.布勞提根的短篇小說〈草坪的復仇〉,用一塊草坪串接祖母、兩個男人還有超能力的故事。這塊草坪原來屬於祖父,異常矮小的身材,讓祖父覺得他更能貼近地心,有助預言的準確性。祖父成功預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生時間: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八日,超能力沒帶給他任何好處,他被關進瘋人院,直到去世。傑克是外地人,某日他在祖母門前停下車,上門推銷,一待就是三十年,在禁酒令時代,幫私釀威士忌的祖母送貨。祖父的草坪上種著一棵梨樹,成熟時梨子掉落腐爛,招來上百隻蜜蜂,蜜蜂像是被瘋人院的祖父施咒,只針對傑克,爬進他的錢包,結帳時啊啊啊啊啊……,或是停在他的雪茄上,螫了他的上唇,啊啊啊啊啊……傑克正開車回家,他直接把車子撞進屋裡,遍地狼藉。院子裡養了一群鵝,有次誤吃祖母倒在那裡的製酒殘渣而昏倒,祖母以為牠們都死了,帶去拔毛準備宰殺,拔完毛祖母上樓休息,無毛鵝一隻一隻甦醒,像怪異的外星生物,列隊在草坪梨樹下,迎接傑克歸來。
這塊草坪,一定有什麼巫術。瀕臨瘋狂的傑克,二度把車子駛入屋子前,心裡這麼想。
在我的記憶裡,也有一塊草坪,始終陰魂不散,不肯放過我。
一九八九年我仍未成年,第一次外宿,在中正紀念堂的一塊草坪上。那段經歷足以說明我與世界大事、他人苦難的脫節,以一種十足諷刺的效果。六月三日深夜橫跨六月四日清晨,臺灣聲援天安門晚會,一個國中女生才有藉口徹夜不歸,卻偷偷跑去迪斯可追星看演唱會。蹦跳結束,夜尚深沉,無處可去,我才來到廣場,前方架起大舞臺與北京斷斷續續連線,沉痛皺眉的臉孔,這麼多人還不想睡,我卻睏了,在遠離舞臺的角落,找一塊草坪睡去,寤寐之間,我依稀聽到臺上的司儀愈來愈激動,但我抵抗不了睡意如地心引力不斷下沉。醒來時,天安門廣場上的鎮壓已經結束。
廣場上年年都辦六四晚會,三十年來臺灣主體意識成形穩固,中國情結日益淡化,廣場集會的人漸漸冷清。每年六月我來到廣場,總會在晚會過後,找到當年過夜的草坪。象徵威權的空間,即使將「大中至正」改成「自由廣場」,草坪仍然野花不生,宛如軍人平頭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三十年後躺上去,依舊馴順不扎人。
不只溫馴,草木無心,一如當年的我。在學校填塞大陸各省鐵路物產,早已沒了空隙,再不能裝進更深層的事物──關於公理正義的問題,我從來不想過問,只想在世紀末的浮華世界隨波逐流。我珍惜這份「天真」,那是零度地平線的校準,因為無知,才有後來回望的頓挫。白天讀書的國中,晚上常將操場借出給黨外運動,放學時與這些潮浪般湧來,生毛帶角的狂飆客逆行,毫無意識我錯過臺灣街頭運動最精采的一段歷史,當代史埋入地下成為根莖,等它再破土發芽,是三十年後我當了記者,才將臺灣民主解嚴史一課一課補回來。採訪時遇見當時手持攝影機的綠色小組,核對記憶,驚呼連連:「原來當年我也在場!」一個女孩的童稚眼光,以身體感知記憶的個人小史,像一隻細小的銀魚,從大歷史的網篩空隙溜走。
義大利哲學家喬吉歐.阿岡本的〈何謂同時代人?〉引用羅蘭.巴特:「同時代就是不合時宜」。阿岡本說:「真正同時代的人,真正屬於其時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與時代完全一致,也不讓自己適應時代要求的人。……正是透過這種斷裂與時代錯位,他們比其他人更能感知和把握他們自己的時代。」
我出生在一九七○年代,民國六十幾年,在臺灣有個說法叫「六年級」,在學生運動的光譜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野百合運動時太小,太陽花運動時太老。只要有了運動徽章、學運印記便可說嘴一輩子,冠以一種世代。我和同齡的朋友說,六年級是陷落凹谷、黯淡的一代。
阿岡本提出同時代人的第二種定義:「同時代人是緊緊凝視自己時代的人,以便感知時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同時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觀察這種黯淡的人。」阿岡本用夜空作比喻,在一個無限擴張的宇宙,最遠的星系以最大的速度遠離我們,它發出的光芒永遠無法抵達地球,這就是我們所感知夜空的群星以外,那一片濃密無邊的黑暗。
我有經年累月走夜路的習慣,「夜遊」是身體上的,日西沉,月色起,就是我牽著牠去遛達的時候,身體裡那頭晝伏夜出的獸,頻頻跳起,就快要躍出我的喉頭,豹衝出去。夜夜必得帶出門放風的,是我自己。夜遊也是精神上的,我長年閱讀大屠殺、勞改營、種族滅絕的書籍,看向人性最深沉的底部,那是但丁去了山巔回望的黑暗密林,餘悸猶存,也是宇宙間發光的星系以超光速離我遠去,所遺留下來的黑暗。阿岡本說:
在當下的黑暗中去感知這種力圖抵達我們卻又無法抵達的光,這就是同時代的含義。因此,同時代人是罕見的。正因為這個原因,成為同時代人,首先是勇氣問題,因為這意味著不但要能夠堅定地凝視時代的黑暗,也要能夠感知黑暗中的光──儘管它奔我們而來,但無疑在離我們遠去。換句話說,就像準時赴一場必然會錯過的約會。
試閱
罌粟記憶.平行世界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節選)
進入八○年代,地下舞廳激增。一九八三年《聯合月刊》統計,臺北市地下舞廳共有近百家,這其中還不包括一九八三年剛剛開幕的黛安娜,由華國大飯店夜總會的前DJ經營。黛安娜早上十點開門一直營業到凌晨五點,傍晚五點以前的時段收費較便宜,吸引學生族群,成了八○年代最知名的地下舞廳。政府用加強課稅以及徵收高額年費的方式來遏止合法舞廳的開設,一九八五年,臺北市舞廳的許可年費是七百五十萬元,沒有多少人能負擔得起,紛紛轉往地下,愈禁愈熱,地下舞廳不必繳稅又利潤豐厚,遊走在灰色地帶,必須上繳許多規費。黨外雜誌《深根週刊》一九八六年報導,一間地下舞廳每個月要給警察主管單位四十萬、轄區派出所二十五萬、少年組以及刑警大隊十五萬。臺北市中山二派出所每個月從轄區地下舞廳收到的紅包高達五百萬。警察成了門神,有一些地下舞廳就直接開在警局對面。
解嚴後的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七日,政府宣布正式放寬舞廳、夜總會的管理法規。解嚴前就設立的KISS DISCO成了臺北第一家合法舞廳。泰國華僑林國長一九五三年來臺創立僑興泰麵粉廠因而致富,一九六二年興建中泰賓館,一九八六年開張的KISS DISCO,燈光音響砸下六千萬元,室溫維持在十八至二十度,新鮮空氣對流,不再有以往地下舞廳燈光昏暗、空氣不流通的狀況。高速節拍跳動燈柱、多種色彩造煙變化,以及取材自《星際大戰》的可升降飛碟,幽浮從天而降,火辣女郎撒下糖果與折價券,成了臺北舞棍口耳相傳的最大噱頭。
一九八九年初夏,追星之路來到瘋魔的頂點,美國歌手湯米.佩吉來臺灣舉辦演場會,他的抒情歌曲〈A Shoulder To Cry On〉登上告示牌第一名。我和姊姊擬定作戰計畫,從去接機開始,在桃園機場一邊尖叫一邊東張西望,怕碰到在機場工作的父親。演唱會在KISS DISCO舉行,門票三百五十元不貴,是青少年能負擔的價錢,對我們不是難題。難題是KISS的營業時間,週末夜狂熱,演唱會晚上十點才開始,一直到午夜之後才結束,要讓父母放行我們出門,一個國中生與一個高中生凌晨兩、三點還在外遊蕩,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隨著演唱會時間逼近,我傷透腦筋,不知如何突破最困難的關卡。
直到廣場開始鎮壓清場,我們的難題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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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七日,天安廣場上約兩萬名學生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聚集,悼念前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猝逝。胡耀邦在八○年代推動中國現代化改革,是黨內的開明派。悼念胡耀邦之死是六月廣場風暴的起點,學生藉著悼念重申追求民主。這一天在臺灣,行政院通過即日起開放臺灣地區民眾赴大陸採訪、拍片、製作節目。記者登陸採訪,一個多月之後,《中國時報》記者徐宗懋在天安門廣場中彈昏迷,倒在血泊中,被一個從外地來北京聲援的農民工所救。
四月十九日,聚集在天安門廣場的群眾已超過十萬人,四月二十一日,突破二十萬。這期間,臺幣強勁不斷升值,臺灣股市單日成交量首度突破新臺幣一千億。
四月二十三日,北大決定開始罷課,北京各大學組成的學生團體在北大體育場開會,萬人到場,討論接下來學生運動的策略。這一天,臺北千人上街反核大遊行,前一年(一九八八)春天,達悟人發出怒吼,吟唱古調驅逐惡靈,要把偽裝成魚罐頭工廠的核廢料貯存場趕出蘭嶼。遊行的人群裡包括基層民眾詹益樺。
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社論將四月中以來的學生集會定調為暴動,是鎮壓行動的前兆。四月二十七日,北京多所高校超過十萬名學生串聯走上街頭,來到天安門廣場,高喊要求民主化、嚴懲貪汙、新聞自由。
五月四日,五四運動七十周年,超過十五萬名大學生,以及三百多位新聞從業人員上街遊行。有人向遊行隊伍拋麵包食物,並掏出腰包的錢給學生,鷹架上的工人停止幹活,高聲歡呼。曾經幫忙許信良選戰的黨外人士張富忠,回顧中壢事件(一九七七)說:「宣傳車在街上,民眾蜂擁過來,丟錢丟水果,很瘋狂。」
五月六日,《紐約時報》指出臺灣經濟起飛日益繁榮是造成北京學運擴大的因素之一。同一天,蘇澳南天宮組織十幾艘船隊,護送五尊湄洲媽祖神像,浩浩蕩蕩開往湄洲媽祖廟歸寧,首次突破直航的禁令。
五月十三日,一千名學生在廣場絕食,周邊有上萬名群眾圍觀。同時間戈巴契夫訪問北京,參加中蘇高峰會談,學生說要用民主抗議當成戈巴契夫的見面禮。半個多月後,廣場上坦克輾過,鮮血塗地。一年多過後,廣場上坦克熄火,炮口被插上玫瑰花,鎮壓的軍人放下武器。兩年後,戈巴契夫辭職,蘇聯解體。
五月十六日,學生絕食靜坐進入第四天,來自各地的群眾或搭火車或騎單車,或者乾脆步行,齊赴現場支持絕食的學生,廣場聚集超過四十萬人。這一天在臺灣,鎮暴警察強力鎮壓遠東化纖經過投票的合法罷工,前往報導的記者也被警察追打。
五月十九日,李鵬發表強硬講話,五月二十日,宣布北京戒嚴。五十輛卡車,載有兩千名軍人的車隊進入北京,遭到上千名群眾圍堵。戒嚴令發布後,禁止中外記者繼續採訪報導,國際酒店內對香港的長途電話無法接通,國際通訊社的衛星線路也被阻斷。五月十九日在臺灣,四月初於《自由時代》雜誌社自焚的鄭南榕,在這一天出殯,隊伍由士林廢河道出發,途經總統府時,基層民眾詹益樺的背包裡裝滿汽油,點燃手上的打火機,倒在鐵絲拒馬上,整整燒了十五分鐘,才被救護車載走。
五月二十一日,中共發出最後通牒,限定示威學生於隔日凌晨五點前撤離,否則將全力鎮壓,人群中開始發口罩及溼巾好防範催淚瓦斯。這一天在還有八年即將回歸的香港,百萬人上街遊行聲援天安門。
五月二十三日,學生組織分成兩派,一派主張撤離,另一派主張繼續留下。
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廣場上舉辦大型演唱會,侯德健演唱〈龍的傳人〉,將氣氛帶到最高潮。五月二十七日,臺灣藝文音樂界合力製作歌曲〈歷史的傷口〉,獻給天安門學生。五月三十一日,臺灣學生用手牽手的方式,由北到南連成一線,聲援中國學運。
六月二日,侯德建、北師大講師劉曉波等文化界人士,發起一連三天的絕食活動,三千人登記參加絕食。南京有五百多名大學生,用徒步和騎單車的方式前往北京聲援。
六月三日,星期六,風和日麗。
凌晨一點,駐紮在北京郊外的上萬名戒嚴部隊開始進京,往天安門廣場移動。
早晨七點,學生拿著手提麥克風到處宣告:李鵬要鎮壓我們!
晚間八點,北京廣播公司呼籲所有市民不要上街。
晚間九點,一架軍用直升機在市中心上空盤旋。天安門周圍的各十字路口,均有數千名學生聚集鎮守。
晚上九點半,我和姊姊抵達敦化北路的中泰賓館,排隊等待進入KISS DISCO,美國流行歌手湯米.佩吉演唱會即將開始。
六月四日,星期天,凌晨時分,西長安街近南池子口突然冒出一輛裝甲車,高速往建國門內大街衝去。軍隊進城,在五棵松、九宮門、頤和園用衝鋒槍大開殺戒。
凌晨兩點,演唱會結束,我和姊姊離開KISS DISCO,要找地方過夜。我們搭計程車到中正紀念堂,從六月三日晚間開始,北京和臺北的廣場電話連線,中正紀念堂廣場聚集上萬人徹夜不眠守候。這場跨夜的聲援活動,正是我們說服父母放我們出門的冠冕堂皇理由。
凌晨四點,廣場氣氛仍然沸騰,不時有人上臺聲嘶力竭控訴血腥鎮壓。我不是不愛國,但剛剛才從演場會人擠人的舞池離開,已累到快虛脫,我在中正紀念堂找了一塊草坪就要和衣睡下,這時我聽到我的國中同學小南上臺,報上她的姓名學校,鏗鏘有力地發言。
矇矓睡去之際,我為我的醉生夢死感到十分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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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知道誰是鄭南榕或詹益樺,一九八九年隔年,一九九○年的三月野百合學運,在我曾經睡過一晚的廣場上發生的事,在老三臺媒體訊息管控下,我同樣不知不覺。(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