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 沈默 鄭順聰 掛名推薦
本書獲得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
台灣,不止是蒙古和平的絲路、歐亞海權的大航海,台灣也曾經有過「一個逝去但兼容並蓄的時代」。平埔族吟咏歌謠、高山族傳誦祖靈,台灣俯瞰遠眺盡是梅花鹿群以及森林沼澤。漳泉、客人突破洶湧的烏水溝,遠離故土來到滅人山,為自我的宗族和信仰,在這大肚溪南北岸上披荊斬棘、不惜染上鮮血-
雍正二年(1724年),朝廷新設「彰化縣」後,福建水師提督藍廷珍蒙「朱一貴走反」的軍功,在大肚溪北岸(今台中市)一帶取得墾照【藍張興】,企圖將一片沼澤荒林,闢建成千里良田,管事職責全權予藍家女婿顏克軍。
【藍張興】頭家顏克軍以「藍張興庄」做經營據點,開始招募大量漳州移民,與大肚溪南岸的【高福盛】高家泉州集團隔江對峙,還不時面對西側貓霧捒社為爭奪獵場襲擊,北面亦有客籍集團虎視眈眈。
顏克軍手下一批「興營」,專司護衛、押鏢情事,其中一名「興營」子弟徐隆總認為自己僅需恪守本份,便能與同門師兄弟黎洪、何勇等建功立業,並與青梅竹馬黎貞常相廝守,長久安身立命一生。
雍正三年(1725年),因大肚溪南北岸漢人爭相墾伐內山林木引發的「骨宗事件」,導致彰化縣平地騷動不安,因此徐隆不曾想過包括他在內的無數人生,所謂生死吉凶、禍福榮辱,眨眼間都可以兌換成大人們談判的籌碼。 作者
舟集
本名鄭承榆,1989年生,澎湖媽宮人,母系來自台中,東海大學歷史學系畢業。
「舟集工作室」負責人,主要承接澎湖景點走讀、文史講座策辦、社區調查等委託案。中文維基百科編輯志工,使用者代號 user:Boattoad。
目錄
序言
(一)彰化置縣
(二)高家家宴
(三)短刀會
(四)顏家大舍
(五)謝容案
(六)報喪
(七)沖喜
(八)烏日巨漢
(九)春雷驚鳴貓霧捒
(十)薛家盛宴
(十一)風波迭起
(十二)誇力爭強不相下
(十三)朱弓下
(十四)大肚社湮滅
(十五)聖母鴻仁德可參天
(十六)年年歲歲花相似
(十七)歲歲年年人不同
(十八)媒妁之言嫁地主
(十九)軍功寮
(二十)北投鎮番寨
(二一)內山老婦
(二二)快官庄道狹路逢
(二三)萁在釜下燃
(二四)非是力不如
(二五)來如雷霆收震怒
(二六)夢迴幾度疑吹角
(二七)南岸豪門
(二八)蔴穎
(二九)卿未有期
(三十)墨衫客戶
(三一)嘴舌無骨茲事多
(三二)三方聚首
(三三)大肚溪誓盟
(三四)九月風颱無人知
番外篇:戊戌年大洪
【附錄】康熙、雍正年間.台灣中部大事記
序/導讀
【序言】
台灣清領時期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年),歲在辛丑,台灣爆發以杜君英、朱一貴為首的叛亂事件,造成台灣府陷落,文武官員陸續走避澎湖、福建避難,朝廷因此調派大軍,任命台灣鎮總兵藍廷珍(原籍漳州漳浦)署福建水師提督領軍,迅速來台掃蕩叛軍;這段朱一貴走反的事蹟,後人傳有「鴨母王」之名傳誦,那不是我們今日要敘述的故事。
之後,清廷在追捕朱一貴、杜君英餘黨的過程中,有感諸羅縣幅員過廣、管理不易,決議將大甲溪以南、虎尾溪以北部份自諸羅縣劃分出來,在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年)間新置一縣,面對當時縣境內「番社龐雜」的狀況,新的縣被命名「彰化縣」,縣治設於半線庄。
同一時期,若我們將目光調離台灣南部的戰場,朱一貴之亂掃平後,藍廷珍留駐台灣各處巡視,就在大肚溪以北、今日台中盆地的地方(原作張鎮庄,康熙五十八年已廢庄遺民),物色上那一大片佈滿沼澤、雜草的荒地,興起加以整治拓荒的念頭。
藍廷珍特意將從湄洲天后宮請來的媽祖金身,原本供奉在台南大天后宮,又迎奉至大墩「藍興宮」(今「萬春宮」),並就此長奉媽祖迄今,而我們這部叫《藍張興》的歷史武俠小說,就是自雍正年後的這一時期(一七二○年代)、環繞大肚溪南北岸兩端,開啟故事的篇章。
為保全故事文本在真實史實下的創作空間,本故事中登場的歷史人物,一個都不會登場,僅供人物對談時不時言及,登場人物係基於歷史時空創作而出,悉數杜撰,還望周知。此外,由於人物多採台語對白,但凡有稱「番」或「番仔」字眼,為保還原時人說話狀況將予以保留,在對話框之外的敘述句則會悉數避免,望各路賢達尚祈鑒諒。
雍正二年(一七二四年),歲在甲辰,首任彰化知縣談經正上任,在廷珍所物色原屬張鎮庄的範疇,新立「藍張興庄」,談經正在同一年度核發藍廷珍單准墾執照,委由笠事蔡克俊統理,其墾照名稱即為【藍張興】。
本作《藍張興》初版付梓於二○二四年,亦歲在甲辰,幸逢【藍張興】墾照核發屆滿三百周年,豈非巧合?幸甚、幸甚,引以為序。
【導讀】
台灣清領時期康熙六十年(1721年),歲在辛丑,台灣爆發以杜君英、朱一貴為首的叛亂事件,造成台灣府陷落,文武官員陸續走避澎湖、福建避難,朝廷因此調派大軍,任命台灣鎮總兵藍廷珍(原籍漳州漳浦)署福建水師提督領軍,迅速來台掃蕩叛軍;這段朱一貴走反的事蹟,後人傳有「鴨母王」之名傳誦,那不是我們今日要敘述的故事。
之後,清廷在追捕朱一貴、杜君英餘黨的過程中,有感諸羅縣幅員過廣、管理不易,決議將大甲溪以南、虎尾溪以北部份自諸羅縣劃分出來,在雍正元年(1723年)間新置一縣,面對當時縣境內「番社龐雜」的狀況,新的縣被命名「彰化縣」,縣治設於半線庄。
同一時期,若我們將目光調離台灣南部的戰場,朱一貴之亂掃平後,藍廷珍留駐台灣各處巡視,就在大肚溪以北、今日台中盆地的地方(原作張鎮庄,康熙五十八年已廢庄遣民),物色上那一大片佈滿沼澤、雜草的荒地,興起加以整治拓荒的念頭。
\藍廷珍特意將從湄洲天后宮請來的媽祖金身,原本供奉在台南大天后宮,遷奉至台中市大墩地區的「藍興宮」,並就此長奉媽祖迄今,而我們這部命名做《藍張興》的台灣歷史武俠小說,就是自雍正年後(1720年代)的這一時期,環繞大肚溪南北岸兩端拓荒者們,開展故事的篇章。
為保全故事文本在真實史實下的創作空間,本故事中登場的歷史人物,一個都不會登場,僅供人物對談時不時言及,登場人物係基於歷史時空前提下,憑空創作而出,悉數杜撰,還望周知。此外,由於人物多採台語對白,但凡有稱「番」或「番仔」字眼,為保還原時人說話狀況將予以保留,在對話框之外的敘述句則會悉數避免,望各路賢達尚祈鑒諒。
雍正二年(1724年),歲在甲辰,彰化知縣談經正上任,在藍廷珍物色原屬張鎮庄的範疇,新立「藍張興庄」,談經正核發藍廷珍印單准墾執照,委由管事蔡克俊桶理,其墾照名稱即為【藍張興】。
本作初版付梓於2024年,亦歲在甲辰,幸逢【藍張興】墾照獲得核發逢300周年,豈非天意?幸甚、幸甚,引以為序。
【自序】
自從2016年下願投入長篇小說創作事業以來,2024年是第八個年頭,如今總算能夠以我能力企及最好的面貌,呈現在世人面前,一切深懷感恩。
我出生於1989年6月,搭上龍年尾巴同屆的「福份」,正好是國民教育「部編本」的末班車。我猶記得我學生時代,手上看得漫畫是橫山光輝的《三國志》、《水滸傳》,打得電腦遊戲是〈三國無雙〉、〈軒轅劍〉及〈仙劍奇俠傳〉。
當時最流行的電視劇是一波一波金庸武俠小說的改編浪潮,從《笑傲江湖》、《神鵰俠侶》、《鹿鼎記》等等的戲劇,我看過好幾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如此冀望,我也想成為像金庸那樣的小說家,讓自己發想的故事情節改編成影視劇,風靡傳誦這顆星球,其實此刻,我這個心願依然沒有動搖,但我已經不想成為金庸了。
記得2010年初有一度中國「穿越劇」非常流行,華文小說網也興起書寫穿越文的浪潮。「穿越回去?怎麼可能,光開口說話就露餡,還要跟歷史人物談戀愛?」這對我內心來說卻是不夠現實的,後來我開始寫小說,一堆人建議我也寫穿越文,總是過不了我心中的那一關。
無獨有偶,我也漸漸發現,一堆與我成長年代相仿的先進們,他們發表好多作品,背景居然大部份都是千里之外的「天山」、「江南」、「五嶽」,那些與我習慣生活環境相距千里之外的地方,「台灣人」怎麼可能寫得過土生土長的「中國人」?
懷抱著這個命題,我認真地認為,撰寫武俠小說要開創新天地,勢必無法再以神州大陸為背景,我們只能寫台灣,因為我們只有台灣。.
如果我們能為《步步驚心》中,遠在北京紫禁城內四爺(雍正皇帝)與若曦的故事共鳴,為何我們卻對同一時期的台灣毫無聯想空間、乃至於一片空白?事實上就在雍正皇帝與若曦愛恨糾葛的同一時期(約1720年)前後,彰化縣和美鎮曾發生過大洪水,朝廷在大肚溪南北岸設置「彰化縣」,又因為水師戰船所需,大批移墾的漢人往內山侵墾,導致日月潭水社群以「骨宗」為首的原住民報復,此「骨宗事件」讓中部移墾的漢人一度人人自危。
我沒有能力編織中古玄幻的魔法世界、也沒有智識建構億萬星辰的科幻背景,但是我對於將「清領時期」的歷史轉換成敘事的舞台充滿熱情。金庸或古龍筆下的武俠人物、門派「高來高去」,似乎完全不必為吃穿用度煩惱,在《藍張興》的故事之中,即便享有江湖盛名的武林高手,依然是個「打工仔」,被墾闢拓荒的「大頭家」延請,完全借重「鏢師」、「隘丁」、「練勇」等職業身份,每個人都必須克盡職責才能「過生活」。
我期許,《藍張興:大肚溪南北岸的拓荒者們》只是個開端,台灣人從此也可以有專屬這片土地的武俠世界觀,這部小說就是我生於斯、長於斯三十餘年來,獻給福爾摩莎的情書。
試閱
番外篇:戊戌年大洪
我自幼沒有父母,帶著我長大的,是我的外祖母,他主持過很多場祭儀,是阿束社內最受人敬重的女巫,他很老很老了。
在我印象中,他是個嚴肅的長者,我只看過他笑一次;那日我被麻繩綑綁,背脊、肘臂身上多處被尖針敲刺,讓我多次痛到快暈眩,他們說這叫「文身」,而替我文身的女人對我外祖母說,從來沒有一個孩子,像我這麼會忍耐,我身上的刺花工整、上色均勻,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傑作,終於,我第一次看見外祖母笑彎了眼角,而外祖母的這抹微笑,幾乎使我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有沒有人能夠帶我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念頭,第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
文身之後,外祖母對我不再動不動喊打喊罵,甚至漸漸讓我管事,還記得前一陣子,阿束社內的人為了與漢人往來的事爭執不休,社內的人大多數多持反對與漢人往來的意見,外祖母是唯一力排眾議、堅持阿束社應該要多與外人交流的人,他是社內德高望重的長老,他的意見,也漸漸為社內接受,事實上這些年來,漢人時不時送來布匹、鐵器、鳥銃等物件,交換我們的鹿皮與鹿脯,我們也確實需要銀兩來支付番餉給漢人官府;所以,不論我們願不願意,我們是愈來愈倚重與漢人的交易了。
不過,儘管外祖母嘴上開明,他實際上並不喜歡與漢人說話,於是交涉的差事,自然是由我出面,日子久了,阿束社就屬我的漳泉話最好,還有人會教我認起字來。
來交易的牛車商隊很多,喜歡跟我說話的漢人也越來越多,雖然社內的女人看不慣,那群女人嘴上嫌棄,對我手頭的銀器還不是喜歡地不得了?
常常交易的漢人商隊中,我最為喜歡半線庄大戶高家的貨,因為他們家送來的布匹色彩鮮艷,出手也最為慷慨大方,高家押貨的頭人叫做傅春,他個頭不高,相貌普通,但非常會講話,我很喜歡跟傅春說話,久而久之,高家的貨都是由我出面接洽。
「像你遮爾美麗的姑娘,佇遮爾破破爛爛的所在徛起……連鞭掠魚、連鞭飼豬……真拍損啦!你若是妝娗起來,媠媠的衫穿落去,我敢予你掛保證,全半線庄無一仝查某人會當佮你比啦!」傅春常常將我捧到天上去,我自然知道他在巴結我,但奉承話聽多,還是挺開心的,我由衷喜歡聽他介紹半線庄,他可把那的繁華講得天花亂墜,什麼燈火通明,一條街上任何古怪的東西都有賣,一年到頭都有慶典表演可以看……我聽著不禁有點心動,若非顧慮外祖母,我還真想跳上傅春的車,到半線庄那見識見識……
那次送走傅春之後,我開始在心中暗暗盤算他下一趟來訪,一定要認真跟他商量去半線庄的事,等待的日子意外地久,我總算盼來了高家的牛車,但這回押貨的頭人卻不是傅春,我本來很失望,沒好氣地打量那眼生的領頭人之後,眼睛不禁為之一亮。
那頭人身段挺拔,雙目漆黑斗大,炯炯有神,雖是漢人髮式,輪廓分明是咱們巴布薩,漢服下掩蓋的圖騰隱約可見,即便放眼整個阿束社,沒有一個人有他一半的男子氣概,我一時興起,留他在我阿束社過了一夜。
「你的刺花,真美。」他語氣僵硬,看來他不擅長與女子交談,讚美我的詞彙有限,甜言蜜語我聽多了,沒聽過這麼生硬的語調。
「我叫阿介,半線社頭目的外甥,我和半線庄高頭家的兒子也是兄弟,只要你願意,可以去半線庄找我。」
「你可以留下來。」我摟著他低語,月夜的烏雲遮蔽了我失守的嘴角,出乎意料的,他全身顫抖起來,將我攬得好緊好緊,只是當破曉雞啼,夢話是帶不過夜的,至少,我是如此想的。
我和半線社頭目外甥的事,隔天便傳開了,原先我沒怎麼放在心上,沒想到,有個叫未仔(Bia,巴布薩語:葉子)的男子,居然不知好歹地向我問罪。
「我為了你,跟我牽手離開,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我從來沒答應要跟你在一起。」
「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牽手還沒找到其他對象前,我就是沒辦法和你在一起啊!」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我就沒有要和你在一起呀!」
未仔的臉抽蓄起來,我還以為他會對我拳打腳踢,這樣也好,我更能順理成章甩掉他,沒想到,這傢伙當場就哭了,說他對我是真心的,求我不要這樣對他;此情此景,只讓我更加討厭眼前這個男人,我不停對他咒罵,他卻依然連著好幾日糾纏我,甚至時不時出現在我家外頭徘徊,直到……
連幾夜下了豪雨,外祖母在家中盯望外頭黑雲,手上菸斗的白煙盤旋而升,沒入了屋頂,他忽然吩咐我,要我跟他去附近的山崗巡視,踏出社寮沒多久,我立刻看到未仔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就像隻煩人的蒼蠅,趕都趕不走。
外祖母像渾不放在心上似的,我們三人不發一語地走著,一路上氣氛凝結,我心中暗暗有氣,還都是那個未仔害的!不久,天頂下起又急又猛的雨,未仔呆愣在原地,久久不動,我忍不住撇過頭喚了他幾聲,但轟隆隆的大雨掩蓋了我的聲音,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索性也不理會他,挽著外祖母的手,往後頭的莿桐林處,尋找避雨的地方。
轟然一聲巨響,聲響之大,天空就像被撕開一個大裂縫似的,大雨滂沱,黑漆漆的天色,好似太陽永遠不會再度昇起,我心下暗暗恐慌,不禁再回頭探去,未仔卻已經不在原地。
我安置好外祖母,不放心地折返山崗,眼前令我雙足發軟,不知何時,山崗下溪水暴漲,轉眼就淹沒了我們阿束社社寮,溪水上茅草散逸、漂流木載浮載沉,儘管許多人飛快地掙扎上岸,但仍是不少人被洪水給沖走,他們淒絕的表情、哭天搶地的哀叫聲,雞鴨豬一齊在洶湧的水面上悲鳴,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些僥倖上岸的社人,默默聚集到了外祖母那頭,每一個人都是精疲力竭、驚魂未定的樣子。我淋著雨,在山崗那頭不知失神了多久,才終於看見未仔步履蹣跚抱著一個小男孩,交給一個雙目含淚的婦女,然後他掛著疲憊的笑容,搖搖晃晃走向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惱怒地質問,雨水噴濺在我的臉孔上,顫抖的聲音根本不像我自己。
「我要你知道,什麼是真男人、真英雄!」未仔捶打自己的胸膛,豪邁地說,當下我只覺得他瘋了,禁不住想斥責他,只是忽然又來了位婦人,激動地打斷我們,那婦人一手拉住未仔的手腕,另一手指著遠方,我才注意到溪水暴漲遠方的石塊上,還有一名嚎啕大哭的小女孩,那婦女強自吞嚥逆風,高聲哭喊:「未仔,拜託你,救救我的女兒吧!」
我出手推開了那婦人,不要說暴漲的溪水多麼洶湧了,未仔現在已經很疲倦了,再下水可能會要了他的命,馬上要那女人不要那麼自私,但那婦人死活不肯,與我推推拉拉地吵起來,在我沒留意的時候,未仔已縱身跳入洶湧的溪水,之後的事態,正如我所說的……未仔與那位小女孩淹沒在洪水之中……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那名婦女嚎啕痛哭,口中不斷痛罵未仔無用,他怎麼好意思這麼說?未仔這條命,就是因為他才賠上的啊!但更奇怪的是,我竟不禁附和起那名婦女,聲嘶力竭地大吼:「裝什麼大英雄?你這個沒有用的男人,你就是永遠都這麼沒有用!」
我不自覺佇立在四周毫無遮蔽的高崗之上,全身早已溼透,大雨噴濺我的臉龐,在逆風中迎視著被大洪水淹沒的社寮,風聲、雨聲、轟隆隆的飛沙走石,以及哀鴻遍野的哭喊聲掩蓋了我的知覺,我一點也不覺得寒冷,眨眼之間,金色的光芒穿透了陰霾厚實的雲團,揮灑在狂風暴漲的溪水之上,天頂浮現了若隱若現的彩虹,此情此景,我竟然還覺得很美。
阿束社被洪水淹沒之後,外祖母率著社人搬遷到半線社左近的山崗,重新生活。然而,外祖母像變了個人似的,終日神色渙散,消沉憔悴,昔日的威嚴不在,再也無法令我感到畏懼,遷移新址的社寮極其簡陋,處處破敗,整座阿束社顯得了無生氣,每個人都灰頭土臉地自怨自艾,但日子仍是要過下去,於是我……又是我……總是我……必須要強自打起精神,飼雞、餵鴨,日復一日。
「有沒有人能夠帶我離開這個地方?」這念頭再度浮現時,傅春載著漂亮的銀器布疋出現了,他這回認真地對我說,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高家的少爺一定會中意,到時候我想要比這些精緻百倍的東西,通通都不是問題。
當日,我離開了阿束社,再也沒回去過。
透過傅春的引薦,我很快就見到高家的二少爺,他說起話確實頗討人喜歡,笑起來還有兩個燦爛的酒窟仔,當高家二少爺笑臉盈盈地問我最想要什麼禮物時,那高家中忙進忙出的ㄚ鬟長工,服飾各個鮮艷好看,不禁令我面帶欣羨,然而,高家二少爺像是得知我心意似的,立刻為我訂做一件圓立領的長袍素緞,原來這就是美夢成真,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幾日過後,我將一頭烏黑的長髮梳上髮髻,換穿一身大紅色百蝶金紋織衣衫,開開心心地走在半線街上,我心想,此時的我應該就像一個普通的漢家姑娘吧?不過,當我手掌一翻,手背上的花紋不禁令我沉重起來。
我沿街探聽去除刺花的辦法,很快就有人建議我去找東南街角的蔡老頭,得知這消息之後,讓我樂不可支,偏偏在此時,有人伸出手粗魯地扣住我的手臂,令我無法邁步移動。
「你要做什麼?」阿介大聲質疑,我竟有種人贓俱獲的羞辱感。
「你才欲創啥?共手予我放開!」
「我剛都聽到了……去掉這身圖騰……祖靈可是會哭泣的!你的心,都不會痛嗎?」阿介漆黑的雙目不住上下打量,他見到我這一身漢服,就像被飼養多年獵犬反咬一口的獵人,露出受傷的表情。
「你這人足奇怪,講啥番仔話?我一句話攏聽無啦!」
「我不相信,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阿介恍若無聞,神情很是激動。
「痟的,你認毋著人啦!我毋熟似你,痟豬哥,緊共我放開!」
阿介的脾氣如我想像中的執拗,我們就在半線大街上拉拉扯扯,為了擺脫他,我只好硬起心腸,直接扯破手肘上的衣衫,隨手抽了藏在腰際上的彎刀,虛晃一揮,阿介也不閃避,便在他的手臂上畫下一刀,血噴了一地,大街上見了血,開始有耳語指責我是個瘋女人,發起狠來揮刀亂砍,不少人因此驚聲尖叫,有些人渾身顫抖地佇立原地,原本吵鬧的街坊登時寂靜下來。
「你是刁工毋閃,刁故意予我歹看面是毋是?」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沒好氣地丟下這句。阿介面無表情,手臂上的鮮血汨汨而流,滴答滴答了幾聲,才聽他開口說道:「你就這麼做漢人?這帶刀的習慣怎麼沒改掉?」
「死番婆!」那些圍觀的閒雜人等開始鼓譟起鬨。我微微一怔,低眉一瞥,原來適才衣衫一扯,我肘臂上的刺花暴露出來,哼,這身刺花,真是可惡!
「番婆!」
「番婆!」
其他人開始此起彼落的應聲,他們就像咬不了人的狗,仗著人多勢眾,無一不帶著指責的目光對我叫囂。我冷冷一笑,他們對我一無所知,還好意思在這起鬨?
「恁攏予我恬去!」阿介大喝,他不知是什麼身份,這群漢人居然還真的就安靜了?然後我皺起眉頭,原來他的漢人話是這樣好,我不禁有些忌妒,他又接著講:「我正經共恁逐家警告,若是有啥人加講一句五四三,我潘介一定會叫高家大少爺共恁全部趕出去,攏毋免閣數想後擺會當佇阮半線徛起!」阿介一邊發話,我還沒有回應,他絲毫不顧手臂的傷口,不分由說地扯著我,遠離那群圍觀的好事流氓八婆。
我一邊被他不情願地拉著,餘光卻注意到被我鑿破口子的袖口下,青色的刺花透著血漬隱隱發亮,目光再順著他臂肘向上望去,眼見他素淨合身的服飾,一如漢人的髮辮在他穿戴整齊的脊梁上起伏晃動,一股沒來由的情緒湧上我胸口,待我回過神來之後,我手上已多了半截髮辮。
阿介臥伏在地,背襟給鮮血暈染成一片殷紅,他吃力地以手肘撐地,以愕然不解的眼光回望向我。
「不要以為你開口阻止他們,我就會感謝你……」眼見阿介狼狽的醜態,我難掩得意地說,阿介卻瞪大了雙瞳,那雙漆黑斗大的眸子中情緒如流水般迅速飄閃,先是遍滿驚奇與錯愕,接著是一股憂傷,最後化成一片柔和。
「你還是講了咱的話。」
我不覺退了兩步,全身熱辣難當,當下即轉身逃開。
「美麗圖騰的女孩,你有什麼困難,說出來,讓我幫你,不要抹去它!」
他懇切真摯的語氣,就像哄小孩似的,卻惹得我想放聲大笑。
「站住,別走呀!」
我將拎在手上的半截髮辮隨手一拋,凌亂的髮絲,猶如鹿兒亂蹄飛濺下的草灰飄散開來,阿介仍不死心的喚著我的名字。
「不……不要再那樣叫我,我不想聽……!」我趕緊加快腳步,愈跑愈急,內心流轉著這樣的念頭,不停閃爍:
「事實就像你看到的那樣,你重視你自己的傳統或圖騰什麼的,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要拉下我?我想要在這每天穿得漂漂亮、過著輕輕鬆鬆的生活,為什麼要被大家指指點點?到底有什麼不對了?」
癸卯年因應朱一貴走反,朝廷在彰化設縣,縣城置於半線庄,我在高家的日子過得愈來愈好了。戊戌年大洪以前的時光,偶爾會重現在我的夢裏;聽說,外祖母的身子依然硬朗,只是愈來愈老了。
然後,我伸個懶腰,心思很快又飄到其他地方,繼續過著我的日子。
本故事啟發於黃叔璥《番俗六考》:「舊阿束社,於康熙五十七年大肚溪漲,幾遭淹沒,因移居山岡。今經其地,社寮就傾,而竹圍尚鬱然蔥蒨也。過此,則極目豐草,高沒人身;中有車路,荒蓁埋輪。涉大肚溪,行山麓間,竹樹蔽虧,遠岫若屏,幾不知為文身之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