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家巴爾札克代表作
★一九四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紀德最喜愛的一部巴爾札克作品
★選用傅雷譯稿,公認巴爾札克作品最佳的譯作版本。
|巴爾札克生前最後一部長篇小說,被譽為其藝術最高峰|
|留法小說家朱嘉漢專文導讀|
|選用著名翻譯家傅雷譯稿,公認巴爾札克作品最佳譯作|
「可是世界上的人心術多壞,我應當教你提防他們!」
邦斯舅舅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音樂家,僅有微薄的收入,加上長相奇醜,總是無人搭理,邦斯舅舅又老愛到親戚府上白吃白喝,是人人眼裡名副其實的「窮親戚」。
但在貧窮困窘之下的邦斯舅舅,卻擅長以低價購得價值非凡的藝術品,有著無人知曉的收藏藝術品嗜好:萬中選一的畫作、知名窯廠產出的瓷器、難得一見的雕塑……平日裡,人們不知道這些藝術品收藏的價值,無人理睬邦斯舅舅;但是當人們知道這些藝術品的價值後,眾人便想盡辦法在邦斯病倒時,挖空心思、想盡一切手段奪取他的遺產──門房、骨董商、律師、醫生……,唯一能夠託付信任的人,便只有摯交好友許模克。眾人暗中互相勾結、不斷施予詭計,邦斯舅舅要如何阻止這一群想置他於死地、強奪遺產的人們?
透過邦斯舅舅悲劇性的命運,巴爾札克不僅對舊時代的社會階層做出批判,更生動描繪出人性中暗藏的貪婪與狡猾。
這也許是巴爾札克眾多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部……我先後讀了三四遍,現在我可以離開巴爾札克了,因為再也沒有比這本書更精彩的作品了。──紀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巴爾札克的喜劇,讓人無比醒腦,對抗起看似光鮮亮麗的世界所蒙蔽的黑暗,也喚起我們的良知。──朱嘉漢‧留法小說家 作者
巴爾札克 Honoré de Balzac (1799—1850)
著名的十九世紀現實主義文學作家,其創作的《人間喜劇》(Comédie Humaine)將近百部作品,影響世界文壇甚巨。年少時期便博覽群書,在大學法學院時期,除涉獵文學,更觸及自然科學領域,廣泛的學習累積成為豐沛創作的基石。
巴爾札克的小說真實反映巴黎社會繁榮之下的貪婪與罪惡,如《高老頭》、《幻滅》等,而兩部長篇《貝姨》和《邦斯舅舅》更為膾炙人口的作品。《人間喜劇》總共刻劃了兩千四百多個人物,鮮明的人物性格刻劃,加以不同資產階級形象的細緻描繪,讓後世得以一窺十九世紀的巴黎社會生活,真實而諷刺。
譯者
傅雷(1908—1966)
著名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評論家。早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傅雷翻譯大量法文作品,包括法國文豪巴爾札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名家著作。其翻譯作品多以揭露社會弊病、描述人物奮鬥抗爭為主,比如《歐也妮‧葛朗台》、《高老頭》、《約翰‧克里斯朵夫》等。
傅雷翻譯的作品強調「神似」,即「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認為「理想的譯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並要求文字「譯文必須為純粹的中文,無生硬拗口的毛病」。
目錄
中產階級的相殘──導讀巴爾札克的《邦斯舅舅》 |朱嘉漢
01一個帝政時代的老古董
02一套少見的服裝
03一個得羅馬獎的人的下場
04好事有時候是白做的
05一對榛子鉗
06一個到處看得見的被剝削者
07收藏家的得意
08倒楣的舅舅不受歡迎
09信手拈來的寶物
10一個待嫁的女兒
11食客所受的百般羞辱,這不過是一例
12男女門房的標本
13大為驚奇
14兩隻鴿子的寓言成了事實
15一心想在遺囑上有個名字
16德國人中的一個典型
17生在法蘭克福的浪子會一變而為百萬富翁的銀行家
18發財的經過
19從扇子說起
20好日子回來了
21一個妻子要多少開支
22邦斯送了庭長太太一件比篷巴杜夫人的扇子更名貴的藝術品
23一個德國念頭
24空中樓閣
25邦斯給結石壓倒了
26最後的打擊
27從憂鬱變為黃疸病
28黃金夢
29古董商的肖像
30西卜太太的第一次攻勢
31貞節的表現
32論占卜星相之學
33占卜
34一個霍夫曼傳奇中的人物
35懂畫的人並不都在美術學院
36看門老婆子的嘮叨與手段
37一條美麗的手臂能有多少效果
38初步的暗示
39狼狽為奸
40狡猾的攻擊
41關係更密切了
42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的歷史
43只要耐心等待,自會水到渠成
44一個吃法律飯的
45不大體面的屋子
46律師的談話是有代價的
47弗萊齊埃的用意
48西卜太太中了自己的計
49西卜太太上戲院去
50生意興隆的戲院
51空中樓閣
52容光煥發的弗萊齊埃
53買賣的條件
54給老鰥夫的警告
55西卜太太叫屈
56弱肉強食
57許模克至誠格天
58不可恕的罪惡
59遺囑人的妙計
60假遺囑
61大失所望
62初次失風
63荒唐的提議
64梭伐太太再度出現
65他這樣的死了
66看護女人趁火打劫
67只有死人不受騷擾
68巴黎的喪事是這樣辦的
69老鰥夫的葬禮
70巴黎有多少人靠死人吃飯
71繼承開始,先得封門
72干預人家的官司是危險的
73三個穿黑衣服的人
74弗萊齊埃的成績
75一個不大舒服的家
76高狄沙的慷慨
77奪回遺產的辦法
結局
序/導讀
中產階級的相殘──導讀巴爾札克的《邦斯舅舅》
朱嘉漢
1
認識巴爾札克的作品,建議不要以單獨的點來衡量。儘管他的小說獨立閱讀,隨意列舉,不論長篇或短篇,在結構與情節都相當完整,就像你可以純粹就將《高老頭》當作一本小說來讀,會已經可以得到非常美好的閱讀體驗那樣。那為何會說巴爾札克的作品不能只是單本看待呢?是因為他的「人間喜劇」計畫,使得小說成為一個完整的虛構宇宙成為可能。
「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的題名乃是致敬但丁《神曲》的完整名字「神聖喜劇(Divina Commedia)」。然而巴爾札克不遊歷天堂地獄,他完全專注於現實社會,但同時寫作出絲毫不亞於但丁展現出的各種奇景。巴爾札克的寫實主義絕非不假思索地搬弄現實,而是以極高的文學技巧,提煉出精華,讓人間的百態戲劇化。
「人間喜劇」總共有九十一部長短篇小說作品。這不是一個總集的名稱,也不是一個連續續作的長篇。從這些可以單獨閱讀的小說所構成的網絡,我們可以從兩方面去理解其系統:
首先,「人間喜劇」裡面,他創造出近兩千五百名角色(確切數字是二千四百七十二人)。從這方面講,此計畫的成立,來自於巴爾札克強大的分門別類能力。依照身分、性別、職業、生長環境、經濟狀況等勾勒出角色的特性,我們也能知道角色的外貌、穿衣風格、說話特色、生活習慣等等。每個角色,不是只是依靠抽象的性格塑造(以靈魂或天性為名),而是以社會空間的位置去錨定。於是,小說角色面對的命運,不再是難以揣測的神意,而是無所不在的社會力量。
除此之外,因為巴爾札克以社會空間的方式來將角色塑形,「人間喜劇」開創的創舉,是讓創造出來的角色,在不同作品中再度現身。
巴爾札克從一九三〇年開始,從「私生活場景Scènes de la vie privée 」展開系列。巴爾札克也澈底發揮他「場面調度Mise en scène」的能力,將想討論的主題、描繪的現象,「放在場景中」呈現。
他在一八四五年列出總目,分出「風俗研究」、「哲理研究」、「分析研究」大類。其中「風俗研究」最為豐富,也是種種「場景」:「私生活場景」、「外省生活場景」、「巴黎生活場景」、「政治生活場景」、「軍隊生活場景」、「鄉村生活場景」……等等。
這意味著,他以一本本的小說,為當代社會做出觀察與描繪。每一本小說,都一再擴充與加深巴爾札克對當時社會的觀察與分析,這令小說的世界不再只是截取現實的片段,而是幾乎疊合,他的寫實主義反倒使得現實與虛構的邊界模糊──乃因他的角色像真實活在現世,以至於連巴爾札克臨終時,忍不住喊著自己創造出的醫生角色畢洛安,認為假如畢洛安這角色在此,一定能成功救他。
2
巴爾札克與先前十八世紀的啟蒙時代哲學家不同,他並不認為人類有永恆不變的理性與思想。巴爾札克與其說是哲學家式在思考人性,毋寧說是個人類學家。他比佛洛伊德更早去試圖展示的,是嚴肅看到人類因為社會環境影響,意識中「不自主」的言行所占據的比例。他的小說,以具體觀察取代抽象哲思,讓讀者們感知,真正決定人類的行動、品味、選擇、思想的,往往是不自覺的,甚至是非人性的:巴爾札克敏銳察覺到,人類已經處在一個,被金錢無所不在的力量控制的時代了。
《邦斯舅舅》自一八四七年開始連載,同年出版成冊。原先的書名叫《兩個音樂家》,後改為《邦斯舅舅》,與前作《貝姨》猶如鏡像的存在(強烈建議將這兩本書對讀),兩本小說同列在「巴黎生活場景」當中的「窮親戚」條目中。
「窮親戚(Les Parents pauvres)」直接點出了邦斯在這世上的尷尬之處。若在讀巴爾札克感到殘忍,那感覺或許來自於精準。他特別會把角色的悲慘,放在最客觀的位置展現,而不需要多餘的解釋。我們幾乎可以在情節的推展中,預見到角色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命運的。在巴爾札克的小說裡,人物命運的走向幾乎不靠作者安排,而是精準的設定好後,便會自動推向那裡。於是,作者可以有餘裕,穿梭在小說的世界,時不時插上幾句巧妙的話。
例如在小說的開頭,對於邦斯的陳述:
「一個六十來歲而看上去要老得多的男人。」
「那些每天待在街上,坐在椅子裡以打量過路人為消遣的傢伙,遠遠地一瞧見這老人,都透出一點兒巴黎人特有的笑容,這笑容包含許多意思,或是訕笑,或是諷刺,或是同情。」
「那老頭兒在考古學上的價值。」
「那過路人的服裝,連某些小地方都十足保存著一八〇六年的款式,所以它讓你想起帝政時代而並不覺得有漫畫氣息。」
閱讀之間,彷彿不是聽作者講述,而是轉述與點評。他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讓讀者不免會忘記這一切本來是他的虛構。
邦斯才走到我們面前,讀者自然就感到尷尬。不是因為他是多奇怪的人,而僅僅是放錯了位置,一個在一八四〇年代卻依舊穿著一八〇六年裝束的人。一個時代沒澈底沖刷掉的存在。一個在帝國時代養成無法改變的癖性,但在資本主義與布爾喬亞主導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一個活化石。
光從開篇對於邦斯的描述,我們就可以窺見巴爾札克的小說人物描寫技術,並不是只從對人性的解析與認識。他能夠創造與掌握那麼多人物,關鍵在於他對於舞台的講究,巴爾札克時時刻刻緊抓住時代的精神,並落實在具體的場景描寫。這時代不再有真正違逆天命,以人性去綻放光輝的悲劇英雄。而是每個人都在舞台上,成功也好,失敗也罷,踩人或是被踩,都只是時代中不由自主被推動的單子。
於是,每個角色,確實都是喜劇的一分子。
悲劇不再令人清醒或超脫,在資本的時代,悲慘反倒成為廉價的消費、良心的安慰劑。要有清醒的良知,首先必須有嘲諷的能力。巴爾札克的喜劇,讓人無比醒腦,對抗起看似光鮮亮麗的世界所蒙蔽的黑暗,也喚起我們的良知。
3
作為舊時代的音樂家的邦斯,曾經有過受人敬重的歲月,並養成了「好品味」。但世界更新過快,使得一個人的年歲積累,成為時代的累贅。
不合時宜也就罷了,偏偏是他根深柢固的好品味害了他。邦斯一方面喜歡挖寶,將自己的收入變成自己喜歡的事物。專門蒐集他人不懂其價值的古董與藝術品,偏偏他是基於純粹的喜好,絲毫沒有賺取價差的念頭。
另一方面,他無法抵抗口腹之慾,卻無法負擔餐費。無奈地只好犧牲面子到處蹭飯。這個不受歡迎的單身窮親戚,最後只剩下加繆索一家願意招待,卻不免冷眼相待。
我們不得不佩服,《邦斯舅舅》居然能從這兩個微不足道的小嗜好去推動。從一個卑微小人物無法克服的慾望(但其實也是社會所養成的,遠超於一個人需要的口腹之慾與物質慾求),演變成眾人爾虞我詐的巨大貪婪。
邦斯為了能繼續在加繆索家被款待,試圖介紹一個前景看好的年輕人給他們未出嫁的女兒。邦斯只是為了自己私人的美食慾望,而加繆索一家則是為了身分地位與面子去考量婚姻。婚約媒合失敗後,傷到的不是情感,而是邦斯的利用價值。從此之後,他們斷定這名窮親戚確實一點價值都沒有,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所有的關係是建立在怎樣的價值觀上。
被貶黜的邦斯就此一病不起。然而,他長年的收藏卻被發現極有價值。這裡,我們又需要把「價值」畫上括號。這些物品的珍貴性,在邦斯與他人眼中是不同的。對邦斯來說,這些是美好的、捨不得換取金錢的個人收藏。對於他人而言,則是想去爭奪的,與美感無涉的可以高價賣出的「貨品」。於是我們看見小說的後半部,他身邊的人是如何各懷鬼胎,結盟去欺騙這個無心眼又無助的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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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斯的命運,還涉及到巴爾札克認真處理的人際關係──所謂的「單身」的命運。在一個對於金錢極為在乎的時代,金錢牽扯的不只是一個人的生,也包括死。單身者的財產,由誰來繼承,遺囑指定著誰,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原來任人嫌棄的邦斯,突然成為眾人關心的。諷刺的是,沒有人在乎他的生,而是在乎他的死。除了他的同居好友許模克之外。
要說《邦斯舅舅》有哪一點特殊,許模克與邦斯間的超凡友誼就是最令人溫暖的部分。他們是彼此在人世唯一的慰藉。不過這樣的關係與情感,並沒有帶給他們更好的結局。他們如此相像,以至於對於金錢沒有概念,對人性的險惡毫無提防。於是,容易受騙的許模克,也間接是邦斯遺憾結局的幫凶。我們可以看到巴爾札克是多不留情,在這時代,單純善良或天真,甚至可能是一種罪惡。
在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裡,讓「小說是個複雜的藝術」的特性,發揮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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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研究者看法,《邦斯舅舅》作為晚期作品,巴爾札克已經更近一步。過往,「人間喜劇」專注在舊時代的貴族與新興的布爾喬亞階層間的矛盾。在《邦斯舅舅》(以及《貝姨》)這邊,巴爾札克將鬥爭轉移到內部。布爾喬亞階級當中的成功與失敗,關鍵在於彼此之間的鬥爭,爭奪資源與位置。換句話說,巴爾札克的未竟之業,是將當時他所觀察到的布爾喬亞所主導的社會,更進一步去描繪其複雜度。
但無論如何,《邦斯舅舅》裡眾人的嘴臉與心機,已經成功展現出了巴爾札克對社會的觀察,一個逐漸深化且異質化的競爭社會,並開始注意到更多社會中「非典型」的人。例如邦斯與許模克這對令人同情的時代羔羊。
試閱
01一個帝政時代的老古董
一八四四年十月,有一天下午三點光景,一個六十來歲但看上去要老得多的男人,在義大利大街上走過。他探著鼻子,假作正經的抿著嘴,好像一個商人剛做了件好買賣,或是一個單身漢沾沾自喜的從內客室走出來。在巴黎,這是一個人把心中的得意流露得最充分的表示。那些每天待在街上,坐在椅子裡以打量過路人為消遣的傢伙,遠遠的一瞧見這老人,都透出一點兒巴黎人特有的笑容,這笑容包含許多意思,或是訕笑,或是諷刺,或是同情。可是巴黎人對形形色色的場面也看膩了,一定要遇到頭等怪物,臉上才會有點兒表情。
那老頭兒在考古學上的價值,以及大家眼中那一點笑意,像回聲般一路傳過去的笑意,只要一句話就能說明。有人問過以說俏皮話出名的戲子伊阿桑德,他那些博得哄堂大笑的帽子在哪兒訂做的。他回答說:「我沒有訂做啊,只是保存在那兒。」對啦!巴黎上百萬的居民其實都可以說是戲子,其中好多人無意中全做了伊阿桑德,在身上保留著某一時代的一切可笑之處,儼然是整個時代的化身,使你在大街上溜達的時候,便是想著被朋友欺騙那一類的傷心事,也不由得要噗哧一聲的笑出來。
那過路人的服裝,連某些小地方都十足保存著一八六年的款式,讓你想起帝政時代而並不覺得有漫畫氣息。就憑這點兒細膩,有眼光的人才知道這一類令人懷古的景象更有價值。可是要體會那些小枝節,你的分析能力必須像逛馬路的老資格一樣,如今人家老遠看了就笑,可見那過路人必有些怪模怪樣。像俗語說的「撲上你的眼睛」,那也正是演員們苦心研究,希望一露臉就得個滿堂彩的。原來這又乾又瘦的老人,在綴著白銅鈕扣,半綠不綠的大褂外面,套著一件沒有下襬、叫作「斯賓塞」的栗色短褂!一八四四年上還看到一個穿「斯賓塞」的男人,豈不像拿破崙復活了一樣嗎?
顧名思義,「斯賓塞」的確是那位想賣弄細腰身的英國勳爵的創作。遠在一八二年亞眠和會之前,這英國人就把大氅的問題解決了:既能遮蓋胸部,又不至於像笨重而惡俗的卡列克那樣埋沒一個人的身腰,這種衣服如今只有車行裡的老馬夫還拿來披在肩上。但因細腰身的人為數不多,所以「斯賓塞」雖是英國款式,在法國走紅的時間也並不久。那些四五十歲的人,看到有人穿著「斯賓塞」,自然而然會在腦筋裡為他補上一條絲帶紮腳的綠短褲,一雙翻筒長靴,跟他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老太太們見了,也得回想起當年紅極一時的盛況。可是一般年輕的人就要覺得奇怪:為什麼這個老亞西比德要割掉他外套的尾巴呢?總之,那個人渾身上下都跟「斯賓塞」配得那麼相稱,你會毫不猶豫的叫他做帝政時代的人物,正如我們叫什麼帝政時代的傢俱一樣。但只有熟悉那個光華燦爛的時代,至少親眼見過的人,才會覺得那過路人是帝政時代的象徵;因為要辨別服裝,必須有相當真切的記憶力。帝政時代跟我們已經離得那麼遠,要想像那種法國希臘式的實際場面,絕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的。
他帽子戴得很高,差不多把整個腦門露在外面,這種昂昂然的氣概,便是當年的文官和平民特意裝出來對抗軍人氣焰的。並且那還是一頂十四法郎的怕人的絲帽子,帽沿的內面被又高又大的耳朵印上兩個半白不白的,刷也刷不掉的印子。帽坯上照例膠得很馬虎,好幾處都亂糟糟的黏在一塊兒,儘管天天早上修整一次,還像害了大麻風似的。
仿佛要掉下來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張臉,滑稽可笑的模樣,唯有中國人才會想出來,去燒成那些醜八怪的瓷器。闊大的麻子臉像個腳爐蓋,凹下去的肉窟窿成為許多陰影:高的高,低的低,像羅馬人的面具,把解剖學上的規則全打破了。一眼望去,竟找不著臉架子。應當長骨頭的地方,卻來上一堆果子凍似的肉;該有窩兒的部分,又偏偏鼓起軟綿綿的肉疙瘩。這張這張怪臉給壓成了南瓜的形狀,配上一對灰眼睛眉毛的地方只有兩道紅線更顯得淒涼;整個
臉被一個唐吉訶德式的鼻子 鎮住了,像平原上的一座飛來峰。這鼻子,想必賽凡提斯也曾注意到,表示一個人天生熱愛一切偉大的事,而結果是著了迷。那副醜相,儘管很滑稽,可絕對不會教人發笑。可憐蟲蒼白的眼中有一股極淒涼的情調,會教開玩笑的人把到了嘴邊的刻薄話重新咽下去。你會覺得造物是不許這老頭兒表示什麼溫情的,要是犯了禁,就得教女人發笑或是難受。看到這種不幸,連法國人也不作聲了,他們覺得人生最大的苦難就是不能博得女人的歡心!
02一套少見的服裝
這個在造物面前極不得寵的人,穿得跟清寒的上等人一樣,那是有錢人常常模仿的裝束。帝國禁衛軍式的長統鞋罩,把鞋子蓋住了,使他可以把一雙襪子多穿幾天。黑呢褲發出好些半紅不紅的閃光;裁剪的款式,跟褶痕上面又像發白又像發亮的條紋,都證明褲子已經穿了三年。衣衫的寬大並掩飾不了瘦削的體格。他的瘦是天生的,並非學畢達哥拉斯的樣而素食的緣故;因為老頭兒的嘴巴生得很肉感,嘴脣很厚,笑起來一口牙齒跟鯊魚的不相上下。大翻領的背心也是黑呢料子的,裡頭襯一件白背心,還露出第三件紅毛線背心的邊,教你想起從前迦拉穿到五件背心的故事。白紗的領結,扣得那麼有模有樣,正是一八九年的漂亮哥兒為了勾引美人兒而苦心推敲的;可是那碩大無朋的領結,擁在下巴前面,似乎把他的臉埋在一個窟窿裡。一條編成髮辮式的絲錶鏈,穿過背心,拴在襯衫上,仿佛真會有人偷他的錶似的!半綠不綠的大褂非常乾淨,比褲子的年代還要多上三年;絲絨領跟新換過的白銅鈕扣,顯得穿的人平時的小心簡直是無微不至。
把帽子戴在腦後的習慣,三套頭的背心,埋沒下巴頦兒的大領帶,長筒鞋罩,綠色大褂的白銅鈕扣,都是帝政時代款式的遺跡;跟這些相配的,還有當年信不信由你的哥兒們 那股
賣俏的勁兒,衣褶之間那種說不出的細巧,渾身上下那種整齊而呆板的氣息,令人想起大衛的畫派和約各設計的瘦長傢俱。只要瞧上一眼,你就會覺得他要不是一個有教養而給什麼嗜好斷送了的人,便是一個進款不多的傢伙,一切開支都是被有限的收入固定了的,萬一打破一塊玻璃、撕破件衣服,或是碰上募捐等等的要命事兒,就得把他整個月內小小的娛樂取消。你要在場的話,一定覺得奇怪,這張奇醜的臉怎麼會浮起一點笑意,它平時的表情不是應當又冷又淒涼,像所有為了掙口苦飯而奮鬥的人一樣嗎?可是這古怪的老人,像母親保護孩子那麼小心的,右手拿著件分明很貴重的東西,藏在雙重上衣的左襟底下,生怕不巧給人碰壞了:你看到這個,尤其看到他急急忙忙,活像那些有閒的人偶爾替人跑腿的神氣,你可能以為他找到了侯爵夫人的小狗什麼的,帶著帝政時代的人物所有的那種殷勤,得意洋洋的給送回去;他那位上了六十歲的美人兒,還少不了他每天的問候呢。世界上唯有在巴黎才能看到這等景致,大街上就在連續不斷的上演這種義務戲,讓法國人飽了眼福,給藝術家添了資料。
03一個得羅馬獎的人的下場
一六六六年起,法國政府設有羅馬法國學院,簡稱為羅馬學院,由王上指派藝術家前往留學。凡得頭獎的(即所謂羅馬獎)青年畫家、雕塑家、建築家等,均由國家資送羅馬學院研究。一七九三年革命政府曾一度加以停辦,一七九五年執政府又下令重開。但音樂專業學生能夠參與羅馬獎會考,自一八○三年始。
一看那人瘦骨嶙峋的輪廓,雖然很大膽的穿著過時的「斯賓塞」,你也不敢把他當作什麼藝術家;因為巴黎的藝術家差不多跟巴黎的小孩子一樣,在俗人的想像中照例是嘻嘻哈哈,大有「噱頭」的傢伙,我這麼說是因為「噱」這個古字現在又時行了。可是這走路人的確得過頭獎,在法國恢復羅馬學院之後,第一支受學士院褒獎的詩歌體樂曲,便是他作的,一句話說完,他就是西爾伐.邦斯先生!他寫了不少有名的感傷歌曲,給我們的母親輩淺吟低唱過,也作過一八一五與一八一六年間上演的兩三齣歌劇,跟一些未曾刊行的樂曲。臨了,這老實人只能替大街上一所戲院當樂隊指揮;又憑著他那張臉,在幾處女子私塾內當教員。薪水和學費便是他全部的收入。唉!到了這個年紀還得為了幾文學費而到處奔跑!這種很少傳奇意味的生活,原來還藏著多少的神祕喲!
因此,這個穿「斯賓塞」的老古董不單是帝政時代的象徵,三套頭的背心上還大書特書的標著一個教訓。他告訴你「會考」那個可怕的制度害了多少人,他自己便是一個榜樣。那制度在法國行了一百年沒有效果,可是至今還在繼續。這種擠逼一個人聰明才智的玩意兒,原是龐巴杜夫人的弟弟、一七四六年左右的美術署署長普瓦松.特.馬里尼想出來的。一百年來得獎的人裡頭出了幾個天才,你們屈指數一數吧!第一,偉人的產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行政或學制方面費多大的勁,也代替不了那些奇蹟。在一切生殖的神祕中,這是連野心勃勃、以分析逞能的近代科學也沒法分析的。其次,孵化小雞的暖灶據說當初是埃及人發明的;倘若有了這發明而不馬上拿食料去餵那些孵出來的小雞,你對埃及人又將做何感想?法國政府可就是這麼辦:它想把「會考」當作暖房一般去培養藝術家;趕到這機械的方法,把畫家、雕塑家、鏤版家、音樂家製造出來以後,它就不再關心,好比公子哥兒一到晚上就不在乎他拴在鈕孔上的鮮花一樣。而真有才氣的人倒是格勒茲、華鐸、法利西安.大衛、巴涅齊、傑利柯、特剛奧柏、大衛.昂熱斯,德拉克羅瓦、梅森尼葉等等,他們並不把什麼頭獎放在心上,只照著那個無形的太陽(它的名字叫作天生的傾向)的光,在大地上欣欣向榮的生長。
政府把西爾伐.邦斯送往羅馬,想教他成為一個大音樂家,他卻在那兒養成了愛古物愛美術品的癖。凡是手和頭腦產生的傑作,近來的俗語統稱為古董的,他都非常內行。所以這音樂家一八一○年回到巴黎的時候,變成了個貪得無厭的收藏家,帶回許多油畫、小人像、畫框、象牙的和木頭的雕刻、五彩的琺瑯、瓷器等等;買價跟運費,使他在留學期間把父親大部分的遺產花光了。在羅馬照規矩待了三年,他又漫遊義大利,把母親的遺產也照式照樣的花完了。
他要很悠閒的到佛尼市、米蘭、佛羅倫斯、波隆那、拿坡里各處去觀光,以藝術家那種無愁無慮的心情,像夢想者與哲學家一般在每個城裡逗留一番──至於將來的生計,他覺得只要靠自己的本領就行了,正如娼妓們拿姿色看作吃飯的本錢。那次奇妙的遊歷使邦斯快活之極;一個心靈偉大,感覺銳敏,因為生得奇醜而不能像一八○九年的那句老話所說的,博得美人青睞的人,他所能得到的幸福,在那次旅行中可以說達到了最高峰。他覺得人生實際的東西都比不上他理想的典型;內心的聲音跟現實的聲音不調和,可是他對這一點早已滿不在乎。在他心中保存得很純粹很強烈的審美感,使他作了些巧妙、細膩、嫵媚的歌曲,在一八一○至一八一四年間很有點名氣。在法國,凡是靠潮流、靠巴黎一時的狂熱捧起來的那種聲名,就會造成邦斯一流的人。要說對偉大的成就如此嚴厲,而對渺小的東西如此寬容的,世界上沒有一國可與法國相比。德國音樂的巨潮和羅西尼的洋洋大作不久就把邦斯淹沒了;一八二四年時,憑他最後幾支歌曲,還有人知道他是個有趣的音樂家,可是你想,到一八三一年他還剩點兒什麼!再到一八四四年,在他默默無聞的生涯中僅有的一幕戲開場的時候,西爾伐.邦斯的價值只像洪水以前的一個小音符了;雖然他還替自己服務的戲院和幾家鄰近的戲院,以很少的報酬為戲劇配樂,音樂商已經完全不知道有他這個人了。
可是這好好先生倒很賞識近代的名家,倘使有些優秀作品給美滿的演奏出來,他會流淚;但他的崇拜,並不像霍夫曼小說中的克雷斯勒那樣的如醉若狂;他表面上絕不流露,只在心中自得其樂,像那些抽鴉片吸麻醉品的人。唯一能使凡夫俗子與大詩人並肩的那種敬仰與瞭解,在巴黎極難遇到,一切思潮在那兒僅僅像旅客一般的稍作勾留,所以邦斯是值得我們欽佩的了。他不曾走紅仿佛有點說不過去,可是他很天真的承認,在和聲方面他差了點,沒有把對位法研究到家;倘若再下一番新工夫,他可能在現代作曲家中占一席地,當然不是成為羅西尼,而是哀洛一流;但規模越來越大的配器法使他覺得無從下手。並且,收藏家的喜悅,也把他的不能享有盛名大大的補償了,倘若要他在收藏的古董與羅西尼的榮名之間挑一項的話,你愛信不信,他竟會挑上他心愛的珍品。那收藏名貴版畫、博學的希那華說過,他拿一張拉斯達爾、霍伯瑪、霍爾朋、拉斐爾、牟利羅、格勒茲、賽巴斯蒂亞諾.德爾.皮翁博、喬久內、杜勒欣賞的時候,非要那張畫是只花五十法郎買來的,才更覺得津津有味。邦斯也是這個主張,他絕不買一百法郎以上的東西;而要他肯花五十法郎,那東西非值三千不可;他認為世上值到三百法郎的神品久已絕跡。機會是極難得的,但他具備三大成功的條件,那就是:像鹿一般會跑的腿、逛馬路的閒工夫和猶太人那樣的耐性。
這套辦法,在羅馬,在巴黎,行了四十年,大有成績。回國以後每年花上兩千法郎的結果,邦斯誰也不讓看見的,藏著各種各樣的精品,目錄的編號到了驚人的一千九百零七號。一八一一至一八一六年間,他在巴黎城中到處奔走的時候,如今值一千二的東西,他花十法郎就弄到了。其中有的是畫,在巴黎市場上每年流通的四萬五千幅中挑出來的;有的是賽佛爾窯軟坯的瓷器,從奧弗涅人手中買來的。這些人是囤貨商的爪牙,把龐巴杜式的法國美術品用小車從各地載到巴黎來。總之,他搜集十七、十八世紀的遺物,發掘一般有才氣有性靈的法國藝術家,例如不出名的大師勒博特爾拉華萊 波尚之類;他們創造了路易十五式、路易十六式的風格,給現代藝術家整天待在博物院圖版室中改頭換面,自命為新創的式樣做藍本。邦斯還有好多藏品是跟人交換來的,這是收藏家無可形容的喜悅!買古董的快樂只能放在第二位;交換古董,在手裡進進出出,才是第一樂事。邦斯是最早收鼻煙壺跟小型畫像的人。但他在玩古董的人中並不知名,因為他不上拍賣行,也不在有名的鋪子裡露臉,這樣他也就不知道他的寶物的時值估價了。
收藏家中的巨擘杜索末拉,曾經想接近這位音樂家,但杜氏沒有能進入邦斯美術館就故世了;而邦斯美術館,是唯一能和有名的索華育 的收藏媲美的。他們倆頗有相像的地方:兩人都是音樂家,都沒有什麼財產,用同樣的方法收藏,愛好藝術,痛恨有名的富翁與商人們抬價。對一切手工藝,一切神妙的製作,索華育是邦斯的對頭、敵手、競爭者。跟他一樣,邦斯的心永遠不知饜足,對美術品的愛好正如情人愛一個美麗的情婦;守齋街上的拍賣行內,作品在估價員的錘子聲中賣來賣去,他覺得簡直是罪大惡極,侮辱古董的行為。他的美術館是給自己時時刻刻享受的。生來崇拜大作品的心靈,真有大情人那樣奇妙的天賦;他們今天的快樂不會比昨日的減少一點,從來不會厭倦,而可喜的是傑作也永遠不會老。所以那天他像父親抱著孩子般拿著的東西,一定是偶然碰上的什麼寶物,那種歡天喜地拿著就走的心情,你們鑒賞家自然能領會到!
看了這段小傳的第一道輪廓,大家一定會叫起來:「哦!別瞧他生得醜,倒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不錯,一個人染上了一種嗜好,什麼煩惱,什麼無名的愁悶,都再也傷害不到他的心。你們之中凡是沒法再喝到歡樂的美酒的人,不妨想法去攪上一個收藏的癮,不管收什麼(連招貼都有人在蒐集呢!);那時你即使沒有整個兒的幸福,至少能得些零星的喜悅。所謂好癖,就是快感的昇華。話雖如此,你們可不必豔羨邦斯;要是你們存下這種心,那就跟其他類似的情操一樣,必然是由於誤會的緣故了。
這個人,感覺那麼靈敏,一顆心老在欣賞人類美妙的製作,欣賞人與造化爭奇的奮鬥,他可是犯了七大罪惡中上帝懲罰最輕的一樁,換句話說,邦斯是好吃的。既沒有多少錢,再加上玩古董的癮,飲食就不能不清苦,使他那張挑精揀肥的嘴巴受不了。先是單身漢天天在外邊吃人家的,把飲食問題給解決了。帝政時代,仰慕名流的風氣遠過於現在,大概因為那時名流不多,又沒有什麼政治野心。一個人不用費多大氣力,就能成為詩人、作家或音樂家。邦斯當時被認為可能和尼古羅、巴哀、裴爾登 等等抗衡的,所以收到的請帖之多,甚至要在日記簿上登記下來,像律師登記案子一樣。他以藝術家的身分出去周旋,拿自己作的歌譜送給飯局的主人們,在他們家彈彈鋼琴,把他服務的法杜戲院的包廂票拿來請客,替人家湊幾個音樂會,有時還在親戚家的臨時舞會中拉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