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獲高雄市政府文化局二○二二書寫高雄文學創作獎助、二○二四書寫高雄出版獎助的科幻小說,描寫假想中的未來台灣社會面貌。
《上下游》總編輯古碧玲、《皇冠》雜誌主編羅曉盈專文導讀
小說家 高翊峰
小說家 黃崇凱
作家 黃海
【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 馬立軒
攜手幻遊
本土科幻詩人――陳建佐
以奇幻的短篇小說勾勒台灣的明日,用詩化的文學語言映照現代人的處境,
市井小民幽微的命運悲歌令人沉吟,卻幻化出海島未來星圖中的點點星光。
陳建佐在台灣的情境脈絡下,以科技持續發展的近未來為主要背景,書寫深具本土特色的科幻小說。每篇各自獨立卻彼此相互串聯,是處於相同世界觀下的短篇故事,背景以日趨極權的政府管理為前提,試著從宗教、意識、政治、科技、親情、愛情等角度與面向切入,去探討不同主題及城市中的小市民該如何適應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
〈至親〉的孩子一出生就統一交給機構,再按程序抽出號碼分送給夫妻養育;〈汙記〉中眼鏡鏡片顯示的影像,是每個人身上都會有的?警察和社工妻子已彼此冷淡許久,面對女兒與抗爭時兩人該如何〈棲身〉?居住在地下巷弄中孤獨的年輕人買了台新式投影機,可以將〈霧幻〉真實呈現在眼前;在廟埕長大的孩子,思索著〈爐龜〉和百貨公司大樓的難題;到處打黑工的移工撿到了自己的〈懸賞〉單,他決定孤注一擲,將身上剩下的錢拿去買……
陳建佐的小說雖然描摹的是明日的台灣,卻鏡照出現代人此刻的處境,都市與鄉土的變遷、政府與民間的抗衡、科技與人性的衝突、傳統與現代的拔河……陳建佐以科幻為名拉遠與現實的距離,用流暢節制的文學筆觸,不慍不悲、恰如其分地描摹令人深思的社會議題。市井小民幽微的命運悲歌,在如詩語言的沉吟低迴中,幻化出海島未來星圖中的點點星光,閃耀出人性的光輝。
名人推薦
陳建佐的二十篇短篇小說裡,多半是被人性挑釁而陷入困蹇者,他們被自己繫絆,更大的敵人可能是巨大的體制與集體意識。──《上下游》副刊總編輯古碧玲
《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描寫的情節雖是明日,映照的畫面卻是現今每一個人的現實處境,並不時混雜著檯面下懸而未決的文明困境,好比移工問題、民俗與傳統、社會與公權力、自然與環境。但即便議題廣泛與沉重,建佐的筆溫卻顯得相當克制,不憤怒亦不悲傷,不張揚亦不誇大,並透過科幻表層的調劑,隔出一道現實與想像的安全距離,反覆咀嚼其文字,越能讀出值得審思的社會樣貌。──《皇冠》雜誌主編羅曉盈
作者以優雅的筆觸,描繪台灣假設的未來現實,是「如果的藝術」的體現;是科幻的文學,文學的科幻。都市、鄉土與科技交融的文學的呢喃,如詩的語言氣質和敘事情境,聞到了美國被稱為科幻詩人的布雷伯瑞(Ray Bradbury)的風味。──作家黃海
陳建佐以科幻、奇幻的短篇作品建構出台灣的明日,每則故事各自展現不同的未來時空中,年紀、性別與背景相異的市井小民幽微篇章;偶有呼應的內容則輕輕勾勒出海島的未來輿圖,又令那些幽微成為了黑夜裡閃爍的點點星彩,令人著迷而沉吟。──【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馬立軒
作者
陳建佐
小琉球混東港人,現居台南,不是在廟裡就是在海邊,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高雄青年文學獎首獎、屏東文學獎首獎,短篇作品皆刊載於皇冠雜誌,二○二三年末出版民俗相關小說《外方》。還在試圖成為小說家的路上,目標是將民俗、科幻與自然環境議題融合在一起。
目錄
彼岸
至親
冥冥
海嗅
攪拌
汙記
除魅
棲所
愚波
無冤
明日
枷鎖
懸賞
爐龜
霧幻
訊息
棄子
淚雲
通天
夢迴
後記
序/導讀
如花栗鼠繞著滾輪轉的命運 古碧玲
《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收錄了陳建佐二十篇短篇小說,每一篇都見著小說家拒絕鑿斧或套路的捻斷數根莖。構思二十篇小說,等於建構二十座浩大工程,一點不比寫單一長篇小說輕鬆,尤其是擺脫寫作者致命傷的套路,無疑是寫作過程中最耗神的。每篇取材與時空迥異的小說,視覺的描摹之外,漾滿其中的各種氣味,輔佐讀者的想像,讀著讀著,非常想問陳建佐從何處來的靈感,他如何理解小說中人物的心緒,以及創造這些人物的源頭何在?
〈彼岸〉拉開短篇小說陣,似乎隱喻了陳建佐的創作有意剝除政治的魅惑與政客的謊言,各種心戰喊話似的口號,許你一個閃亮亮未來的真實面相。「一根又一根排放噴泉似的白煙灰煙的工廠煙囪,湧入天空之中,直指向天際,從不片刻間斷」,讀來心裡不免想說:「那汙染何其嚴重!」陳建佐則以「那裡是文明的象徵,代表科技、繁榮、進步、富裕,以及更美好的生活。」標誌出「彼岸即是天堂」的荒誕,讓無家且一貧如洗的少年站在荒漠化的此岸,眺望永遠各色燈火若不沉霞光、沒有黑夜的彼方,「跨過彩虹大橋,讓你的人生更加美好!」這些話語曾經我們並不陌生,但總能撩撥人心,甚至是每個極權統治者勾勒的理想藍圖,用來吸納年輕人為其擁躉的糖衣,應該可說是貼合人性的恆常說帖。
現實本就不甜蜜,未來更難見甜美。人類歷史如花栗鼠繞著滾輪拚命轉,轉不出悲觀的未來,是陳建佐創作的基調,他所創造的卑微個人,命運捏在龐大的國家機器中,也就是擁有絕對權力的至高者。
如〈至親〉篇的開場--(楷體)「愛是可以量化的。」查主席如是說。
李曼芬聽見這句話時,心臟緊縮了一下。(楷體)
短篇小說的開場作用在於帶領讀者進入作品的世界裡,開場過於厚重或密度過高,不免帶給讀者壓迫感。這篇的開場望似輕盈,卻提綱挈領拉開全篇主軸:二十二世紀的人類社會,親情一律由執政的老大哥宰制。每個孩子一出生,就被機構的人抱走,孕婦不能也不得親吻自己的新生兒。嬰兒的撫養權放進大平台裡,透過統一抽籤,新手父母得去抽號碼牌領養回不知誰家的新生兒。那對父母竟然抽到從自己身體中孕育而出的那個嬰孩,「這豈不是萬中選一,幸運中的幸運?」凡事以國家主席馬首是瞻的國民們,包括被養大的親生女兒,自幼即被威權思想教育灌食,深自厭惡被親生父母哺育成長,抱怨父母背叛了偉大的主席,「愛自己的孩子是不被允許的嗎?難道說這個世界會因為遵循著天性而毀滅嗎?為什麼政府要這麼做?查主席有孩子嗎?還是說……」
後AI時代,人類更納入大一統的國家規範裡,〈汙記〉篇透過頭上的紅色印記公然標註每個人的良莠紀錄——紅色房子、紅色酒瓶、有偷竊前科的眼罩圖樣、損毀前科的破裂玻璃杯、未繳健保的紅色NHI、沒付年金的紅色NPI。行人們的頭頂多少都見紅色字樣,抽菸與喝酒居大宗,再來是交通違規、亂扔垃圾等,連網路謾罵也被列入標記。有紅色字樣的就鐵難翻身,但其實也沒那麼鐵,主角蔡尚仁發現無論在哪個時代,有錢照常能使鬼推磨,那些頭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紅印記的並非良民,針對滿頭紅字的低端人口噴水的「驅離秀」,竟是一個可供富人欣賞的表演。無論在哪個時代,陳建佐筆下的人物似乎都困頓於體制與財富不自由的宰割,受困的人們卻是樂於捐輸的,當蔡尚仁如一隻狗蹲在路旁時,那些頭頂上都掛著紅字的魯蛇們經過時,無不樂於給蔡尚仁錢或食物。
〈棲所〉雖然空間設定在高雄,卻是影射二○一九年香港反例休的民眾抗爭與警方的對峙,妻子與丈夫是對立的兩方。擔任警察的丈夫杜光遠投出第一顆催淚彈,他自以為伸張公權力,舞動伸縮甩棍,朝無寸鐵的男人額頭、女人後背、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肩頸臂膀揮去,飛濺的安全帽,斷裂的雨傘支架,他的護目鏡沾染各色液體,濃煙恍若興奮劑,催動了警方的嗜血本能,所有的抗爭者只是會動的人偶,任意踹飛踢翻。「他們維護秩序與和平,他們得到榮耀。」試圖揣度曾經與港人站在一起的港警之態度一百八十度丕變,杜光遠這角色的鐵石之心如其步履般踩得堅定……玻璃面罩隨吐息起霧再淡去,往復輪迴,遮去那些值得驕傲的勵志標語或嘲諷政府的言論,顯露值得被驅散的意志象徵物。橡膠子彈與子母彈如雨如箭,他們是烏雲,負責餵養恐懼給那些不知輕重的無知愚民,他們是偉大且唯一的意志,他們是正義的化身,他們是英雄,他們是除去害蟲的使者。
而站在其對立面的妻子林文嬛,站在秩序與規範蕩然無存的街頭,成了被執法的存在,英雄的對立面,手無寸鐵的哭泣惡棍。夫妻倆關係的漸行漸遠、性格的迥異,站在街頭映照是截然兩樣的影像,在家是隱隱的衝突跌宕,彼此牽絆與競爭,雙方冷然相對,中間卻是彈藥庫,似乎僅要一根小火柴,就會將彼此燃燒得皮開肉綻、你死我活,彼此是對方最強大的敵人
陳建佐拿到開啟滔滔江河的字庫之鑰,藉密度極高的文字堆疊出每個故事的張力,以氣味、色彩、光線、明暗等蓋出二十座樓基,他有意透過文字就能還原出影像來,鉅細靡遺地刻畫出每個細節,以縝密的文字連溝槽都不放過地洗遍肉眼難見之處。
「這世界沒有什麼不公平的,因為對每個人都不公平,因此才是公平的。」陳建佐的二十篇短篇小說裡,多半是被人性挑釁而陷入困蹇者,他們被自己繫絆,更大的敵人可能是巨大的體制與集體意識。文學是傾聽失敗者的聲音,陳建佐讓形形色色的失敗者在他的小說裡活起來,既具當代性也具未來性。而所有傳世的小說不都是種種面貌的失敗者的故事永被傳誦著?
從未來、過去到「現在」――關於《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帶來的社會反思 羅曉盈
即便身為常被網友揶揄的「文組人」,這些年似乎也避不開所謂的科技狂潮。AI技術的成熟,縮短了未來的距離,許多過去預想的情節,如今都已成了現在進行式,此刻再次閱讀《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感觸尤為強烈。
之所以說再次閱讀,是因為和這本小說的緣分,早在多年前就種下了因果。
時序約莫在四年前,當時我正在為《皇冠》雜誌籌畫一期科幻主題,以「地球上最後一個人」邀請建佐撰寫一篇短篇故事。建佐是剛出版《鯨滅》長篇幻想式小說的新銳作家,他很快答應了邀約,並交出了一篇敘事手法極為特別的故事,主角甚至不是「人」。礙於不符合專題最初的設定,最後並沒有收錄在當期主題,而改以單篇特稿的方式刊出這篇作品,但對於建佐不尋常的創作思路,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年後,我在臉書驚喜收到建佐捎來的訊息,他傳了一份文稿,詢問《皇冠》雜誌是否有興趣刊登?閱讀後我覺得非常有趣,選擇了幾則作為《皇冠》雜誌的專欄連載,並請建佐為這個專欄取個名稱,「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就這麼誕生,並成了這本小說的雛型。
乍看之下,《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帶有一點科幻的味道,但並不這麼典型,二十篇短篇故事中,建佐著力更多的是關於科技、社會、民俗與傳統間的揉雜,與其說所謂的明日指的是遙遠的未來,更近似於透過科幻日常化的書寫鏡頭,凝視那些早已迫近改變我們生活的心理共振。
好比〈至親〉一文,探究的是科技與人的關係。政府制定了一種可以測量情感的儀器,並為了講究公平,要求一出生的孩子需要統一交給機構,再按程序抽出號碼分送給夫妻養育。且先不說抹除血緣究竟能不能就與公平畫上等號,情感能否被量化本身就是值得存疑的事,在過去所謂的理性時代,統一、效率,強調精準與數字化的管理,無疑是文明與進步的象徵,彷彿數據越精密,越能證明擁有更好的品質。
一句老派的廣告台詞「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指的原是科技的便利,但若放在此刻卻成了另一種諷諭。量化的數字便是標準嗎?冷氣二十六度是涼爽嗎?月薪十萬元就財富自由嗎?同樣的,要多少的數值才得以證明是愛與不愛?而又要多少的愛才能滿足我們對於生活的期待?
另一篇同樣探討科技與情感的是〈海嗅〉。建佐的成長背影縈繞於小琉球與東港,港口岸邊與環境等議題一直是他擅於描繪的主題,這幾年更傾力梳理傳統與新世代的變遷與衝突。故事描寫一個人人可以裝設關閉嗅覺系統設備的未來,新科技就像水龍頭開關,過濾掉港口難聞的氣味,不論是工廠的油垢、海水的鹹腥或者各種飄散的氣味。過濾系統令人聯想到乾淨、無菌,同樣是進步的象徵,但這些所謂不文明的氣味,卻黏附著人們的情感與記憶,抹除這些,人類剩下什麼?當角色父親喊著「港口不是這樣子的,沒有這種乾淨的港口啦!」是否令人想起那些講求進步、開發,而粗暴將傳統一併丟棄的政策?
科技為人詬病的是缺乏「理解」,但其折射出的冰冷體制,對專制掌權者來說卻是極為方便控管的工具。時常在生活中開玩笑說手機會偷聽人說話,事實上早已不是都市傳說,而是真實監控的日常,瀏覽網路的紀錄留下喜好、興趣、甚至是行蹤,伴隨著驚人發展的大數據與演算法,我們早已成了被網路監控的一員。
在這樣的背景下閱讀〈汙記〉,非但不陌生,甚至相當熟悉。政府為了維護社會安全網,人人均可配戴一個眼鏡鏡片,大大小小人們所犯過的錯,全在鏡頭下成了紅色汙記,無所遁形。透過高科技監控人民,在某些國家早已不是新聞,即便這些虛擬的標記來自於真實的行徑,但乾淨無汙就真的沒有一絲道德瑕疵嗎?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不過是可以被金錢輕易替代的權力遊戲。
如此一來,從科技監控延伸更多令人思索的議題還有關於公權力的擴張、人民的抉擇與社會價值三方的界線。後續幾篇如〈除魅〉、〈棲所〉、〈愚波〉、〈無冤〉越帶讀者走入核心,其中描寫抗爭行動的〈棲所〉又是最具張力的一篇。
向來面對政府不當的權力,人民唯有做出有效的抗議行動,才得以發聲。但革命行動從來不是溫馴的,激進與情感擦槍走火,磨出了血光,執法者維護和平,抗議者捍衛自由,但在強權的管控下,都成了悲劇的一方,〈棲所〉開頭中寫的這段文字,或許早已拋出了衝突的序幕:
我們本來就站在參差不齊的起始點上,然後想辦法彼此磨合,試圖尋求共識,但是,沒有共識不也是一種共識嗎?
所以我們得不到答案。
這個世界沒有我們共同的擁有的答案。
從高科技的冰冷,到社會的衝突,最後的幾篇故事,建佐則再次回到科技與人性,刻畫人們的疏離與寂寞。〈霧幻〉的描寫猶如現今流行的AR沉浸式體驗,〈訊息〉虛擬的情感帶來非真實的滿足。這些遁逃於世的靈魂,孤獨得只剩螢幕的光亮可以慰藉,這些人,那些事,既視感強烈到簡直可以套上網路哏圖的情境對白說,這根本我。
由此看來,《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描寫的情節雖是明日,映照的畫面卻是現今每一個人的現實處境,並不時混雜著檯面下懸而未決的文明困境,好比移工問題、民俗與傳統、社會與公權力、自然與環境。但即便議題廣泛與沉重,建佐的筆溫卻顯得相當克制,不憤怒亦不悲傷,不張揚亦不誇大,並透過科幻表層的調劑,隔出一道現實與想像的安全距離,反覆咀嚼其文字,越能讀出值得審思的社會樣貌。
這幾年持續與建佐交流,每每收到稿子,都能感受到他關注社會的書寫力度鑿痕更為深刻。建佐的小說一向難以定義,不僅在於文類的分界,更在於他著墨於議題的複雜性,閱讀時腦海總反覆疊映起那些曾發生、正發生的事件與畫面。某些時候,時代洪流將我們的思緒沖得失去方向,種種公平正義、人文道德,在科技與體制的冰冷照射下,彷彿都成了一道未能見光的暗影。然而,仍有一些事物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明日與那些幽微之時》寫的正是這些,不論過了多久,依舊存在著的細微縫隙。
建佐曾說:「透過科幻的角度來思考,也是一種連結過去的方法。」我想可以作為這本書最適當的註解,透過他的科幻之筆,我們其實都成了時空旅人,在反覆交錯辯證的事件中,照見人類與文明的現存樣貌,以及科技與世代可見的未來。
試閱
至親
「愛是可以量化的。」查主席如是說。
李曼芬聽見這句話時,心臟緊縮了一下。
*
新聞播了一整天。
電視是新買的,托查主席的福,最近工廠開始給加班費,她多賺了些錢,雖然她不確定到底是托工廠老闆的福,還是查主席的,但大家口中都掛著這句話。
「托令人敬畏、偉大、永遠正確的查主席的福。」
不知何時開始,媒體便不斷強調查政府的每一項政策都大大成功,無論是經濟表現也好,國防軍事也罷,大如升學制度小如道路平整,所有所有的決定都是無庸置疑的完美,在他們口中,查主席成就了整個國家,是民族的救星,抱負遠大,智冠群雄。
查主席的豐功偉業毋庸置疑。
於是只要家裡的電視機開著,李曼芬便知道查主席昨夜訪視家扶中心,並留宿一晚,前一夜則是舊城區的果菜市場,同樣夜宿一宿,他不住官邸,像驍勇善戰的北方人逐民生疾苦而居;也知道查主席拿酒杯時總會翹起小指,馬克杯亦然,專家說這是聰明人的特徵,神經沒辦法控制末梢的小指,因為全集中在腦部了,代表聰明絕頂的查主席能引領眾人走向光明的彼岸;除此之外,查主席的公開言論與行程總是反覆不定,主播說這是要避開總是緊緊跟隨的嗜血豺狼媒體,說是培養社會大眾媒體視讀的能力,分辨哪些是真正有助益的,哪些則是為了敷衍媒體而隨口胡謅的。
但這些一點都不重要,她想,查主席英明已是眾人皆知,無需知道更多,趕快出門上班比較要緊。
收起吸塵器,披上外套,她意外發現口袋裡塞著皺巴巴的兩百塊鈔票。
「托查主席的福。」她低聲唸道。
*
要生產的東西換掉了,和之前不同,這次總算知道最後的完成品會是什麼模樣,但改動幅度非常大,李曼芬面前兩手環抱距離之內、她負責的輸送帶範圍上,原本三十乘以三十公分大小的塑膠射出外殼,變成了雙掌可以合握的金屬齒輪盒。
她其實不確定那真正的名稱是什麼,為求方便,李曼芬都叫它齒輪盒,組長之前有說過一次名稱,可都是些日常生活中不會用到的詞彙組合而成的冗長聚合物,就像她手中的盒子,裡頭齒輪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但是實際上就算故障了,似乎對她的生活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組裝、送出、組裝、送出,兢兢業業,但她倒也不用負什麼責任。
「最後還是要確認一下,搖一搖聽看看有沒有聲音,有喀啦喀啦的話表示零件鬆了,」隔壁的大姊五隻手指鉗在齒輪盒,另一手指著上頭鑰匙孔旁的小缺口,「要從這裡扳開,看能不能找到是哪個齒輪掉了,要不然就送回前面讓他們處理。」
大姊說話的時候,李曼芬還在一邊研究組裝示意圖,這不是她上工以來工廠第一次改換組裝的產品,不過仍然需要一些時間摸索,她隨口回應,仔細端詳金屬盒裡的零件。
兩個大的銅色搭配三個小的銀色,另一側連接數值量表,和之前一樣,壓根不知道有什麼功用,不過也無所謂,她知道自己小時候就不聰明,腦袋一半的容量用來裝水,理解力差人一節,勉勉強強長大成人出社會,老闆還願意雇用她已經非常仁慈了。
「嘿,有聽進去嗎?」
「呃……嗯?」她回。
「唉──」大姊的氣拉得老長,可李曼芬早已習慣,「來,我再說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嗯嗯⋯⋯」她補了一句,「謝謝。」
*
李曼芬回家時電視開著,客廳沒開燈,陳敏怡陷在沙發裡,兩眼直愣愣盯著螢幕,藍光閃爍映照臉龐。
「這樣眼睛會壞掉。」她說。
「壞了就壞了。」她回。
李曼芬一時語塞,提著微波晚餐呆愣原處,她的女兒則冷冷看了她一眼,挪動屁股起身,頭也不回走進房間。
甩門。
自從學校老師派了那個作業之後,陳敏怡就成了這副德性,也不想想是誰把她養到這麼大?李曼芬嘆了口氣,將餐盒連同塑膠提袋放在餐桌上,撥通電話。
「回家吃嗎?」
「不了,今天加班,」話筒另一頭的男性聲音顯得疲憊,「幫我冰冰箱。」
「……好。」
「還好嗎?」他問。
「還可以。」她的聲調毫無起伏。
「嗯,我先上班,晚安。」
「晚安。」
掛斷,她沒再提女兒的事,客廳與餐廳之間沒有隔間,各種雜物亂糟糟堆放,家裡根本沒有人想要整理,電視仍然播著,廣告裡的人正大力提倡政府的新政策,強調每個孩子都須從出生起便被公平對待。
什麼狗屁鬼話。
李曼芬腦中忽地閃過這樣的想法,但她不打算繼續想下去,電視裡的小孩們天真燦笑,跑向站在另一頭的父母們,她不想再看,走近沙發拾起遙控器。
「壞了?」
藍光閃爍,映照她的臉龐。
*
「我的生長背景」,學習單上的大標題印了這幾個字,小標則是「追求公平、從小做起」。
陳敏怡已經哭了整整半小時,她坐在餐桌椅上,像張濕透了的衛生紙團,李曼芬站著,腦袋一團混亂,和他們碗筷破碎四散的周圍如出一轍。
十五年前孩子出生時,她只看了一眼,連湊上蒼白軟唇親吻都還沒,機構的人就來抱走孩子,李曼芬永遠記得身穿護士服的年輕女孩身後跟著兩個黑西裝,距離不遠也不近,像電影裡戴耳機的保鑣。
兩天之後,丈夫去抽了號碼牌,8213,她捏在手心翻啊翻的,又過了兩天,孩子抱了回來,與預期不同,恰好便是從她身體中孕育而出的那個,萬中選一,幸運中的幸運。
「這樣……是可以的嗎?」她的丈夫神色焦慮,在重新分配過的孩子裡,抽籤抽中自己的親生小孩,實在太不尋常。
「我不知道,」李曼芬緊緊揣著女兒,雙臂像鋼鐵鑄成的鎖,「但是,我們是照著程序去抽籤的,所以,我們沒有……」
「沒有做錯對吧!」丈夫搶話,「我們沒有做錯。」
「嗯。」
於是他們每日每夜的工作,將孩子從兩個巴掌大養至比李曼芬還高出一顆頭,一頭黑髮又長又直──
「為什麼我跟別人不一樣?」陳敏怡的哭喊嚇了李曼芬一跳,她移開視線,迴避女兒充滿怨恨的眼神,「為什麼別人都這麼公平,就我最不公平?」
「話不是這樣說的。」
「那是怎樣說?這就是事實啊!你們不公平就是事實啊!」
「我們當初是照著程序去抽籤,抽起來就剛好是妳,我們也沒辦法啊!」她拉高音量,嘴角微微顫抖。
「這樣就是不公平啊!為什麼你們當初不要去申請重抽?」
「我……是誰養妳養到這麼大的?」李曼芬有些心虛,她知道可以申請重新抽籤,但是她不想。
這是她的孩子,她不能就這樣交給別人養大。
「這明明是兩件不同的事!妳每次都要混在一起說!」陳敏怡的哭聲延續,用力將手中金屬盒子摔在白色地磚之上,盒蓋與盒身分離,零件齒輪四散,而儀表板就正好彈射上李曼芬的室內脫鞋,指針指著17。
高於標準值整整7分。
這樣算是不公平嗎?愛自己的孩子是不被允許的嗎?難道說這個世界會因為遵循著天性而毀滅嗎?為什麼政府要這麼做?查主席有孩子嗎?還是說……李曼芬從來沒有一次想那麼多的事情過,同時有太多太多疑問冒出,在腦袋裡纏繞糾結,然後撞擊頭蓋骨內壁。
李曼芬知道現在該展現初為人父母的魄力,可還是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她不習慣為自己向前。
「你們養我又怎樣?反正我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你們根本就沒有遵照查主席的指示!都是你們的錯!」女兒唇齒蠕動,字詞粒粒分明。
「都是你們的錯!」
*
電池只需一顆。齒盤一副與六顆大小各異的齒輪。配線兩組,一紅一藍。儀表板一片。感應器一組。螺絲四顆,不需黏著劑。鑰匙一副,含一支備用。
總重三八○克,售價二九九元,使用期限三年。
李曼芬捏著齒輪盒,架上寫著「查主席的英明德政」的字條早已被整張撕去,剩下膠條痕跡殘留。
眼前成千上百個鐵架全擺滿了齒輪盒,都是即將送去回收場處理的廢鐵,她不太肯相信她們花費好幾個年頭製造的儀器全都只是一場騙局,根本無法測量情感,指針顯示的數值也全都是隨機亂跳。
將近二十年,所有人都活在謊言之中。
帶汗的指紋留在金屬外殼上,李曼芬將齒輪盒扔回鐵架,轉身推車,走回組裝區域的廊道裡,組長正用工廠的廣播系統同步放送電視新聞,再過去是餐廳,大家擠在裡面,每個都抬起頭來,專注瞪著靠近天花板的小小電視螢幕。
「……是倒行逆施,全是前主席查國樑先生一人執意為之所致,過去幾年來,政府全體上下大小官員無不對此深惡痛絕,無奈查先生憑藉其政治與家族勢力,掐扼我國經濟命脈,對此,我們表達深切譴責……」
放好推車,每個人仍像木偶一般定在原處,李曼芬看不見他們的表情,拿出手機,有人打電話給她。
「喂──」
正好掛斷了,她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敏怡,她女兒。
她回撥回去,手機架在右耳道旁,看螢幕裡的黑西裝繼續振振有詞,額頭上的油光閃閃發亮。
「嘟──嘟──嘟──媽?」
「……什麼事?」她開口,但一股氣從胃裡湧上,有些說不出話,電話另一頭在哭,抽抽搭搭,李曼芬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對不起,她不知道說什麼話才能真的安慰到對方,所以她開口,說了句:「沒關係,媽媽在這裡。」
「媽,到底有什麼⋯⋯我還能相信什麼?」
仍舊是哭聲,而她的左耳那側則不間斷傳來電視聲響:「……這個儀器是個不應該出現的笑話,單純是查國樑先生一人的虛妄想像,我們會啟動補償措施,給予所有家庭應有的幫助,並且在此鄭重的重申,愛是無法量化的。」
*
「愛是無法量化的。」新任主席如是說。
李曼芬聽見這句話時,心臟緊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