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七年,作家顏訥全新散文集。
拿命臥底,一次次表演活埋自己。
算命,莫非終究是算計大於救命?
在命運之外,你不是你自己。
睽違七年,作家顏訥全新散文集
▌你這一生,都受制於人。
▌那個人,其實就是自己。
「算命最迷人的時刻是未來將來而未來的時刻。像許生日願望,明知道吹熄蠟燭也只是多了一歲沒有多長智慧,但每年還是要勤勤懇懇對著未知發願。」——〈賭神〉
八字,塔羅牌,紫微斗數,摸骨神算,擲筊⋯⋯
三十歲那年,作家顏訥為找尋寫作題材,首次拜訪論命館,卻意外開啟命運之門。
算工作算感情算婚姻算發財,流轉在各門派算命桌前,把問命當搏命。
顏訥以近乎失速的幽默嘲諷,賦予人生、愛情與婚姻不一樣的思考,讀著她的文字,我們也能在哭笑不得中,找到一點點慰藉:
例如每個塞在S號內褲裡的L號屁股,都有著青春的幻肢痛。每個「卡屁境遇」,都來自一條不合身的內褲,而每一個女人,都拚命地在恥感中夾縫求生……
顏訥耗時七年,完成了這部新作《假仙女 Faux-cul》,由「仙女」出發,透過一次次論命的過程,爬梳生命裡每個無言以對的時刻。「假仙女」以女性身體經驗寫起,從內褲、胸罩、衛生棉到假屁股,藉微小之物剖析人生的各個階段。而「夜路」則是寫下諸多婚姻鬼故事,談在巨大命運齒輪中被輾壓的女性,如何在每個無人知曉的暗流裡,替疼痛找伴,為彼此療癒。
本書特色
★楊佳嫻(作家)、鄭芳婷(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__專文作序
●「《假仙女 Faux-cul》寫的所有「假」物,假屌假屁股假奶,何嘗只是「物」?它們是異我,同時是真我的外延、把縹緲的願望落實。」──楊佳嫻(作家)
●「《假仙女 Faux-cul》在讀者幾乎笑場時給予當頭棒喝,卻又在讀者近乎落淚時捧來糖花。又笑又淚,既瘋癲且清明,是我閱讀這本散文集時層層疊疊的感受。」──鄭芳婷(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封面、篇章頁皆由顏訥所繪。 作者
顏訥
來自花蓮的客家人。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中研院文哲所博士後研究學者,現任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研究香港、台灣文學與唐宋詞、筆記中的性別文化,最近開始注意跨物種與嶺南海洋。得過一些文學獎。入選《九歌106年散文選》,散文創作計畫獲國藝會創作補助。著有散文集《幽魂訥訥》、合著有《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她們在移動的世界中寫作──臺灣女性文學的跨域島航》。
目錄
【推薦序】
009假仙女的真情指數 ◎楊佳嫻(作家)
014真仙女 sincere ◎鄭芳婷(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Book 1 仙女 /
025賭神
031婚姻場景
040孩子
054得痔
061小神通說我晚年死得像一頭大象
075三分女人
080生命之詩
089罐裝龍蝦
097安居街的勞倫斯
108薩默維爾輪盤
Book 2 假仙女 /
123仙女內褲
129仙女胸罩
138仙女假屁股
146仙女衛生棉
154仙女戀愛保健術
163假屌與牙垢
169溫泉浴場
Book 3 夜路 /
177猛鬼旅行團
183喪禮上的紅衣女
190娘味
200全身閣樓風格
205海姑
212新娘潭
218站在檳榔路後山指認自己的家像一個新婦
229夜路
Appendix
239前去我爸的字裡面失物招領
247【後記】撿河馬
序/導讀
【推薦序】
假仙女的真情指數
◎楊佳嫻(作家)
據說張愛玲很愛算命,出門也算,出書也算。她曾在命圖中預見到傷害和孤獨嗎?曾預見到英文世界的不得意、中文世界的雞湯化嗎?小說裡她確實寫過精彩的算命情節,《怨女》銀娣外婆算命,算命者宛如賣唱那樣帶了樂器,知道了對方生辰八字後就唱起來,「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喪慈親。算得你年交十五春,無端又動紅鸞星」云云,外婆年紀那麼大了,印證起來根本不對。老人是個算命老手,早聽慣這一套了罷,沒有提出異議,只是一直追問「還有呢?」銀娣替她覺得難為情,都這麼老了還有什麼?果然,追問到算命沒話可接,窘笑了一聲,說︰「還有倒也沒有了呢,老太太。」
顏訥究竟是愛算命還是為了寫作才到處算命?聽了太多算命奇人軼事後我已經搞不太清楚原委。「認命」一詞總伴隨著無盡忍耐,「順命」稍好,有點隨緣化機之意,「抗命」的說法則不無悲壯,是街頭運動用語,也是現代精神的一環。不信命定,這個「命」包含了社會結構的導流和形塑,種種古老宇宙觀、禮教和禁忌。現代文學裡那麼多抗命的故事。然而,走了一百年,我們仍然看到同樣多的作品在寫「命」──是不是真存在著神祕的大經大法,在遙遠宇宙深處支配著你我的行動、劃定了生命發展的邊界?成形於古代的種種算命理論,又怎麼應對現代情境?顏訥說,這就看算命者「故事新編」的能力了。
我很喜歡《假仙女 Faux-cul》這個書名。顏訥如果靜靜坐在那裡,瀲灩變幻美不可測,但是她總在悲傷中擠臉搞笑,等紅綠燈時相遇,她一邊大跳街舞一邊跟我聊天,動如脫兔的程度讓我想拿出紅蘿蔔,出席文學講座畫風一變緊繃到好像一敲就碎,上台發表論文更常常因為想彌補小漏洞而演變成尷尬名場面,在朋友之間已經成為仙界傳說。這樣看來,「假仙女」精準自況──不,這個書名沒這麼簡單,既是「假」「仙女」,也是「假仙」「女」,台語「假仙」有假裝、裝蒜之意,比形容詞「假」更富於動態。然而,顏訥的「假仙」不針對別人,而總瞄準了自己,自我懷疑又否定這懷疑,過得辛苦還把辛苦當成笑話跟我們分享。
循此基礎來讀,《假仙女 Faux-cul》寫的所有「假」物,假屌假屁股假奶,何嘗只是「物」?它們是異我,同時是真我的外延、把縹緲的願望落實。〈仙女胸罩〉寫NuBra使用後錯誤收納,導致沾黏撕開多次殘破不堪,假作真時,那對衣服包裹下外掛內化成為我的一部分的假物,卻弄假成真變成使用者人生狀態的隱喻。〈假屌與牙垢〉寫朋友聚會有人帶來始終無法馴服的假屌,問有沒有人要接收,那模擬真實而來、為了親密體驗而生的身外假物,一旦離開了密室床闈就不再色情,顯得滯銷,而征服這種荒誕感的方法,是文中男同志美男子小馬以假破假,一手抄起假屌當作麥克風唱起懷念金曲〈台北的天空〉,不是都把陽具、發語權、父權放在一起談?傑出的一手!
顏訥多篇散文寫婚家,這在女性散文中不新鮮,令人好奇的是她到底看到婚姻與家庭內的什麼。算命時屢屢問能否順利結婚?是否該跟現在的伴侶結婚?婚後伴侶的命運如何?一旦結婚,好像小房間裡綁票來的兩人,期望著無論生傷病亡都得背靠背一同捱下去。寫被求婚,不見任何浪漫,或者說,顏訥的寫作調性往往存心毀壞浪漫,男方單膝下跪高舉戒指,女方想到的卻是內褲卡在屁股縫裡(從上一本散文開始,顏訥對於下半身的興趣讀者皆知)。我想,顏訥並非地道的反浪漫者,她肯定熟知當代學術對於浪漫愛的批判,然而,把愛寫得特別可鄙可笑的人往往對它期待反而高。要行婚禮了,寫的是種種身體的不甘不快、家族禮制中身分的將明未明,以及因此而折射出來的母系生命記憶。顏訥有易感的心,善於反身觀照的思維訓練,同時還處在所有浪漫和完美都可付費製作調整的時代,三者交作,構成她寫婚家的特殊筆調。
《假仙女 Faux-cul》結束於〈前去我爸的字裡面失物招領〉一文,頗有見真醇意味。對女兒來說,她原先以為親子相似之處不外乎文學研究、文學創作,日後才知道還有另一絲相繫之處。她與父親都曾在同一年歲遭遇身心的困阨,三十四歲,眼看某些大事已完成或將完成,卻「進入一種荒地狀態」,心懸空,手足不定時發麻,喘不過氣,而父親也曾在這個歲數時,講台上直直攤倒,精神官能症與自律神經失調。父親並未直接告訴女兒,而是通過寫作來說,女兒過了好些年才讀到。怎麼修好自己的呢?父親的散文裡說,靠意志力,靠文學。女兒在爸爸的文章中看見年幼的自己,也看見那個尚未能摸透的自己的前身,爸爸早於女兒也曾經受過的。這篇散文如此深情,是老在搞笑的顏訥藏得很小心的內核。
回到開頭時提及的張愛玲《怨女》寫算命。《假仙女 Faux-cul》開篇也出現了類似情節。花了大把計程車費和朋友預約了能窺天機的楊瞎子算命,殊不知對方說比唱更好聽,只差沒有伴奏。兩個人分開算,竟然未來同款好命,都是三十歲開公司、賺一百億。有一次我問顏訥,算命花那麼多錢,有些根本騙人啊一聽就知道,幹嘛還繼續算?假仙女一笑,很真誠地回我:「也許可以看成一種娛樂?」是了,命運好好玩,放在她口袋裡的絕對不是假屌,是遙控器(記得裝電池喔)。
【推薦序】
真仙女 sincere
文◎鄭芳婷(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稱自己為假仙女的,往往就是真正的仙女。
仙女至仙,反而滯留最人間處:算命店鋪、溫泉浴場、喪禮席間、內診檯上,在波士頓中央地鐵站的大麻女巫店內,在二二八受難者外曾祖父的墳前溜滑梯上,在最容易被貼標籤的地方,在最聚集各種痛苦的地方,在最皺褶處,在最假反而至真處。
正是在這些最人間的所在,仙女之氣蒸騰凝結,像琥珀包覆眾生。如今顏訥將琥珀盡數托出,像是行為藝術家,在觀眾面前一一剖切。琥珀裂開汁水流淌,裡面是人間異語無限。觀眾享受著眼前的詼諧機敏,卻不一定能想起這些琥珀的來源。
顏訥幽默,眾所皆知,二○一七年的《幽魂訥訥》以黑色幽默包裹羞恥經驗成喜劇,驚豔無數台灣讀者;時隔七年,《假仙女 Faux-cul》延續其風格系譜,但筆法更沉更烈,在讀者幾乎笑場時給予當頭棒喝,卻又在讀者近乎落淚時捧來糖花。又笑又淚,既瘋癲且清明,是我閱讀這本散文集書稿時層層疊疊的感受。
顏訥寫算命,和盤托出自己拿了計畫經費的田野目標。計畫通過,經費報銷,連自己都覺得像是個長期臥底。算命師如小說家,不啻就是要拿出一種得以激起客人情動的敘事。我們跟著顏訥,帶著如此後設的心情上陣,卻在一次次的算命之旅中,逐漸消融,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間,失去最初臥底的把握。
在〈孩子〉中,明明早已是「算命老手」,甚至都已經養成了嗅聞場所氣味的前行儀式,但是命盤遞出後,仍然焦躁不安;明明知道可能大半都是唬爛,卻還是驚怕得一片狼籍。因為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在任何人的算計之內。還未有形體的胖小子緊緊跟在身邊,等著被降生和擁抱,可是偏偏正是在這個典型的倦怠社會,三十餘歲的女博士生幾乎沒有隨性生育的特權。於是胖小子放下執念,輕輕離去。可是女博士生卻始終沒有放下。回想當初,恐怕也未曾想過,一場以算命為主題的計畫寫作,最終竟反過來重組了自己的生命。
什麼樣的寫作,能比這樣的寫作更後設、更受弱?顏訥幾乎是交託了自己,以命換書寫,在書寫中袒露自己。而且這種袒露不僅僅是片刻的一絲不掛,更是一絲不掛的疊加態,赤裸與否之間無從確定,單看讀者那一刻的共鳴。
我的共鳴,最最是在字裡行間涉及身體經驗的每一處。
顏訥寫求婚,戒指、相機、單膝下跪三者俱備,滿屋子的人屏息以待,讀者也等著,卻等來女主角因不合身內褲而導致的「卡屁境遇」,佳構劇頓時傾頹,荒謬場景湧現。讀者像是忽然被擺了一道,但這一道卻無比的似曾相識。
我想起國小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和最要好的幾個同學,風風火火地借來了A片。被選派放映的同學,天選之人的表情,慎重地將錄影帶推入機器,按下開始。螢幕畫面先是出現一對牽著手的時髦男女。我們大呼小叫,逞凶鬥狠。時髦男女進了飯店房間,拉上窗簾,倒了紅酒,接著開始褪下衣裳。隨著男女光速推進,我們不再大呼小叫,反而戰戰兢兢,雙腿併攏,眼神學術,討論起劇情、姿勢和身體部位。直到某個不可能再往下討論的時刻,一名同學宣布,好了,我們看夠了。
可是明明是A片哪!那年的我們恐怕沒有一個真的沉浸其中,我們反而是恐懼,懼怕自己真的沉浸其中,甚至更恐怖地,自己沉浸其中且被人發覺。
這種身體的集體恥感,貫串了我輩中人的九○年代與千禧年間。
關於恥感的解構,大抵是女性主義與酷兒理論的工作,但我卻在尚未觸及這些材料與工具之前,就曾經真切地體會過解構的快感。
那是出國讀研究所以前的幾年,我和朋友成立肚皮舞團,開班授課也巡迴表演。不過總有一些時刻,坦露肚皮的舞衣稀裡糊塗地就被人定義為物化或厭女。男性凝視啦有沒有讀過,我不止一次在舞台上聽人說教。可是在後台,當我用大家公認的喬奶神之手幫夥伴貼上NuBra,夥伴雀躍,我一臉傲氣,想要多大我就讓你多大,怎麼shimmy都不會跑位!我拍拍胸脯保證。我和夥伴相擁,我和夥伴互稱my love,我和夥伴蹦蹦跳跳,我們的身體張揚且自在,像詩歌從瀑布飛躍而下。
直到多年以後,甚至早就不再跳舞之後,我才發覺,上半生的恥感竟已大半散去。
讀顏訥,我總是緩耕慢犁,因為太多時刻,我會想起生命中這些詭譎或壯麗的吉光片羽。顏訥的故事和我的故事邊界開始模糊,我們更像是〈溫泉浴場〉的蛤蜊們,在蒸煮的旅程中彼此聞香,或是像〈娘味〉神祕十一樓小房間裡的女人們,因痛而群聚,然後因群聚而彼此療癒。
哪有比這樣更好的閱讀呢?
【後記】
撿河馬
河馬
在上一本書中,我寫過一則關於家門前掉下一隻河馬的故事。那是二○一四年,河馬阿河被私人牧場貨車搬移的途中,受到了驚嚇,重重跌落在小鎮的馬路上,疼痛,流下眼淚,之後死亡。從此以後,小鎮河馬好像就成為一種強烈的自我暗示。我有時感覺這本書的寫作像在撿河馬,走走停停,四處張望,然後就會看到沿途有一隻又一隻跌落的、疼痛的河馬。我與小鎮居民一起圍觀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龐大身軀。我驚恐,扯開喉嚨大叫,這裡有河馬,誰來救救牠。可是我也拿起筆,把河馬跌落的姿態,壓折的腿,裂開的牙齒,乳白色的眼淚,細細素描下來。
如果人類書寫的動力,是以各種姿勢探尋靈魂寓居之可能,那麼書寫者的責任,又往往必須恆常地與安居樂業背道而馳。在不過於損害身心健康,不過分掏空生活地基的限度下,使自己的精神長久處在不可安居的狀態下。
可是,寫作有損害身心健康的可能嗎?這是一門有風險的職業嗎?撿拾河馬的時候我經常感覺不舒適,訓練筆觸的過程都像謀殺。畫得越慢,躺在小鎮馬路上的河馬皮膚就越乾燥,眾人觀看我投入的素描表演,河馬就越接近死亡。看來,寫作也有使他人不能安居的風險。
不過,最困難的其實是,關於河馬眼周流出的乳白色液體,究竟是眼淚,還是因驚嚇而流出的分泌物?類似的問題教我難以下筆。有時我太渴望描繪眼淚,傳達人類可以輕易連結的痛感,為我看到的疼痛河馬爭取目光。可是,如此一來,是否太方便了呢?我說的方便是,關於人如何同情共感的設想,關於他人如何形成感受的想像。有沒有不寫眼淚,仍能深描河馬之痛的可能?寫作者的職責,大概也必須去對抗諸如此類太過方便的誘惑。何況寫久了,就知道即使描出眼淚的輪廓,也不一定真能痛河馬之痛。
「請保持警覺。」必須時常對自己說。
河馬還躺在小鎮的路上。我沒有拯救的能力,但希望這次已經懂得為牠乾燥的皮膚灑水。
換命
這次的寫作我是用命換來的。雖然這麼說有太濫情的嫌疑。
河馬落下來的二○一四年,也是這本書的第一篇作品〈內褲情歌〉落地的時候(收錄進來之後變成〈仙女內褲〉了)。時任BIOS Monthly的總編溫為翔在社群媒體上,偶然看到我隨意寫下的句子:「時間像一條隱形內褲,穿上脫下都沒有痕跡。」類似這樣荒唐的比喻,突發奇想,邀我闢了一個專欄。我在專欄裡以女性身體經驗為線索,陸續寫下胸罩、衛生棉、假屁股與紅衣新娘,諸如此類的荒唐故事。
原先的寫作計畫,其實就是貼緊自己的親密關係與身體感,把自己當田野,參與觀察,素描婚禮風俗。畢竟還是擔心寫作貼得太近,考慮到保持身心健康的希望,因此預定兩年內完成。沒想到,還是紮紮實實敗給了鬆散的寫作紀律。除了有一搭沒一搭的交稿,對專欄與出版社感到抱歉以外,漫長的十年間,寫作之外的我,度過了可說是目前為止人生最惶惑的階段。一開始為了完成計畫,用第三人稱的心情展開的算命之路,不知不覺,算成了勤勉投入的第一人稱。算到最後,已經可以堂堂正正宣稱我是拿命去臥底了。
邊算邊寫,邊寫邊活,邊活邊算。有時我也活成了小鎮的疼痛河馬,熱衷圍觀自己的命。十年以後再看,因為寫作的關係,還是不得不同時挽留第三人稱的我,站在第一人稱的命運以外算計。這可以說是不十分舒適的,人命失調的感受,讓生命裡的河馬,因為人命分離的書寫,而長出了一些濕潤的皮膚。
假的
在波士頓的占卜店做完靈氣閱讀,少見地有了恐怖的算命體驗,幾乎是落荒而逃。回台灣以後,女巫陰沉的臉經常襲擊我的夢境,身心齊病了一陣子,遂以波士頓女巫的故事終結了這本書的寫作。距離二○一五年寫下衛生棉與衛生棉條的台灣女性身體鬥爭史之後,如今我們已經有了更多選擇,月經杯、吸血內褲、布衛生棉、月經碟片。某種程度,寫作成了一塊奇異而老舊的,吸收時間凝塊的超大張棉片。
不過,我的身體有時仍在掉隊,落在想法後面,跟不上新的選擇。我仍舊在張開腿,把什麼推進去之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我不夠女性主義嗎?
讀女性主義,受女性主義啟發的我們這一代,是否回到日常裡去做女性主義者時,也感覺過身體跟不上去的掉隊感呢?飛昇困難,假的仙女,坐在蓮花上,屁股刺刺的,常常感覺自己在扮演。偶然我獲得一個陌生的造句:「你這個faux-cul!」假屁股。法語。形容詞。虛偽的意思。原本是指十九世紀女性用來撐起蓬蓬裙後方空間的輔助工具。我不免興奮起來,喂喂太好了,我不就寫過一則關於婚禮上穿著假屁股登場被識破的故事嗎?
明明完全不是讚美,但我快樂起來就搖頭晃腦。對方皺眉頭,用遇到痟查某吧的怪異眼神看我。
以假亂真的戰鬥姿態,讓我們暫且懸置真假。最好是亂得虛以委蛇,亂得明目張膽,亂得花團錦簇。
扮演久了,在生活裡修煉,好像逐漸能大方張口,自我介紹,嗨大家好,如你所見,我正在扮演一尊假仙的女人喔。你是你所不是的。站在土裡的假仙女,兩腳都是泥,振振手臂,飛不上去,就捲土重來。書寫真正使人自由,或許是因為對於邊界、限制有著清楚的視野。
真的
謝謝所有出現在《假仙女Faux-cul》裡,貢獻故事的人,謝謝你們如此無私,而我受之有愧。此外,如果不是最初為翔慧眼邀稿,這本書或許不會長成現在這個樣子。謝謝算命路上,耐心與我同行,為我抄錄命運的算友,這是一段太長太長的旅程。時雍、柏煜、翊航、崇凱,謝謝你們與初稿摩擦出的火花,為這本書排列出美好的輪廓。也謝謝鄭芳婷與楊佳嫻兩位老師的序,為迷路有時的假仙女慷慨指路。謝謝國藝會與寶瓶亞君總編輯的促成。還有所有陪我素描的夥伴。最後,謝謝獨一無二的河馬,把我從遙遠的小鎮撿回來。
試閱
賭神
第一次打電話預約算命,緊張到連預定時間都說得坑坑巴巴。
電話那端聲線毛躁的中年女子,是楊瞎子的助理。坊間有傳言,她其實就是大師的人生伴侶,不但安排算命時程,還包辦生活起居。所以說,為了求見紅透半個H縣的楊瞎子,最關鍵的是得她耳緣。
如果說巴巴去問命的我們的命,被楊瞎子攥在手裡,那麼大師的命,大概就是握在助理手裡了,她才是命運食物鏈的最高階。
聲音放軟,萬般討好,甚至有些卑微,終於約好了時間。楊瞎子每日早上六點開診,只接待四組客人,多一人都不行。名額那麼稀有,竟然順利被安插到隔兩週早上的第二序位,多幸運,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好命了。膽怯問了地址,助理耐心用罄,聲音又起了毛球,彷彿勤於求仙之人都應該明白這問題多麼愚蠢而且世俗。
「不好意思我們沒有地址喔。反正就在H縣東邊深山裡。你下火車跟計程車司機說你要算楊瞎子啊,他就知道了。」
H縣原有兩位盲眼神算。自從住在西邊的陳瞎子暴斃以後,楊瞎子突然之間就霸占了整個H縣獨門神算的名聲。婚前去找過陳瞎子合盤的咪子,曾預言她剋夫命最好終生不婚。一聽聞大師猛爆性歸天,竟拊掌大笑,連連稱自己命中剋夫還堅持結婚,也算是人定勝天,直接找命運單挑的一個奪命好女子。而我是尋著作家前輩在書中分享與楊瞎子幾次交手的神祕體驗,又在網路論壇摸爬滾打,才摸清助理脾性,找到預約方法。
為避免沒有地址,無法預先計算路程而耽誤問命時辰,我跟算友青前一晚就趕往H縣,借住在許久不見的長輩家裡。前一晚也顧不得作客的禮貌,對主人熱情端上來的酒水與話題頻頻推辭婉拒,早早就沐浴淨身,以最神聖的心情為即將到來的命運預備著。睡了半宿,清晨四點招了計程車,一上車對大哥說:「要去楊瞎子。」他果然瞭然於心,熟門熟路,踩足油門直往山裡奔。
一小時後,車停在H縣東邊非常深的山裡,一尊巨大的鬼谷子像前。
下車伏在神像鞋尖,仰頭覺得自己不過就滄海一粟,命還沒算就被震懾了。計程車窗縫突然吐出一顆大頭,媽呀,司機大哥還沒走,他喊:「小姐先生,你們算完也是叫不到車下山的啦。我就在這裡等你們。」車子比話尾更早熄火,好像早早知道我們會答應一樣。
凌晨五點,廟旁的大師辦公室已經坐了三組客人,都是趁夜色從各方開車上山,雖然面有倦色,但每張臉都沉靜虔誠。原先打打鬧鬧找不著入口的我和青,一靠近,也不由得肅穆起來。
一進辦公室,楊瞎子一整尊端在那裡,閉著眼睛,也不說話。第一次算命,實在太緊張,腦袋一片空白,怎麼也擠不出一個像樣的問題,只好問大師,可以錄音嗎?大師搖頭晃腦,像是充滿自信,可以,請錄。我的天,竟然把第一個問題浪費在這裡,整個人萎頓下來。
楊瞎子通靈,蓋廟供神,修煉出摸骨神算之技。他要我舒開指頭,也不介意我滿掌冷汗,一隻大手就覆蓋上來。大師眼是盲的,手是暖的,暖暖厚厚的手像毛毯包裹住我的不安。然後,他開口了,緩緩說完了我的一生。
小姐啊,你命真好喲。怎麼個好法呢?
三十歲你會開公司,賺一百億,這命真正底子好。以後你的老公也真不簡單,人緣有夠好,會當交通部長。你們一定兒女成群。最後你一百零二歲壽終正寢。
大師的聲音那麼輕柔,像催眠,我走出房間整個人暈陶陶的,這麼美好的一生,想到就會笑出聲音來,想要獨占這麼優美的命,一點都不想與人分享,多怕說出來就破滅了。沒想到,等阿青算完了,推門出來,他也抿著唇努力擺成水平線,好像心底的快樂漲潮到稍有不慎就會從嘴角溢出來。
坐進計程車,大哥彷彿已經習慣問命後空氣裡隱而不宣的張力,車子也就沉默地開在山裡。終於,我們都憋不住了,不約而同看向彼此喊:「到底怎麼樣?你在笑什麼啦?」
阿青放低音量拉住我:「你知道嗎?楊瞎子說,我三十歲會開公司,然後賺一百億!」
三十歲!開公司!一百億!我快樂地扯住阿青的手,顧不得音量了:「我也是耶!」這說明了什麼?難道楊瞎子對每個人都這麼扯嗎?不,不會的,這說明,我們兩個人會合開公司,然後一起賺兩百億啊! 計程車後座,我們好命是雙倍的,簡直無敵,可以征服世界那樣雄壯威武。兩個人痴痴傻傻,各自望著窗外晃動的樹影,努力平復心緒,但又忍不住嘻嘻嗦嗦笑出聲來。
在那一趟無比快樂的車程裡,我們都忘了距離三十歲大概也只剩一兩年,公司輪廓都還沒有,真要拿出個什麼創業基金也是七零八落。
算命最迷人的時刻是未來將來而未來的時刻。像許生日願望,明知道吹熄蠟燭也只是多了一歲沒有多長智慧,但每年還是要勤勤懇懇對著未知發願。
被命運之神眷顧畢竟不是日常,多稀有,發著光,舞台上只看得到自己。我忘了去想彼時愛人做記者,究竟未來怎麼當上交通部長的呢?還是,大師其實暗示了一段戀情的終結,與我兒女成群的終究不是這個人?
後來才知道,要習得摸骨之術,必須以健康,錢財,或者伴侶去向老天交換。像與神簽訂合約一般,討價還價,最終大師捨棄了眼睛,以自己的現世交付,向那個未知的宇宙破口縱身而躍,換來看見別人未來的視力。
為了什麼呢?
當然,大師收費不低,想知道未來,那你得老老實實掏錢買。算命與不算命的時候,大師都有聲線毛躁的伴侶,為他把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炯炯有神。
再後來,住市中心,算紫微斗數,坐在我面前一雙眼睛睜得清清楚楚的另一個大師說,所謂摸骨神算,不是命理,還比較接近文學。他說,你想想,既然每一年命都被老天定得一絲不苟,那麼摸骨師還能做什麼呢?不過就是對著問命人的空中樓閣雕梁畫棟,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摸骨師是鏡子,磨得亮一些,讓你照出花來。
在那一片奼紫嫣紅裡,我果然忘了,大師預告,雖然一生順遂,只可惜,命帶鐵劍,底子再好也無法化解。胸口插著一把鐵劍拖磨到一百零二歲又是怎麼樣的光景呢?在那一刻彷彿並不重要。我與青笑得幸福洋溢,笑得像創業有成的大老闆,笑得鐵劍也能磨成繡花針。
終於,車停下來了,我們闊裡闊氣跨出車門,背景音樂是〈The Final Countdown〉,人人見我們如發哥,我們從此要邁開步子,牌桌坐定,與命運之神賭一把。
「車資一共兩千四百五十元,謝謝。」窗縫中又吐出一顆大頭,司機大哥還是那樣淡定自若。原來等候大師替我們運命的時間裡,熄火的僅僅只有引擎,計費表生生不息。司機大哥不在牌桌上,卻笑得像賭神,笑得像命運食物鏈的最高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