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冷冽;《美麗新世界》蘇麻;《我們》開先河。
二十世紀反烏托邦科幻小說三大經典之一 問世一百週年
特別收錄一九二四年英文版譯者序
臥斧 文字工作者
馬立軒 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
馬欣 作家
張惠娟 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退休教授
喬齊安 百萬書評部落客
蘇淑燕 淡江大學俄國語言學系副教授
——齊聲推薦(依姓名筆畫排序)
歐威爾眼中「焚書年代裡的文學奇品之一」。張大春稱其為「真正的小說家」。王強讚美「薩米爾欽的文字具有炸藥一樣的化學構造」。
西元二十六世紀,全世界統一成一個國家「一體國」,那是一個由透明玻璃建造的城市,所有的人民都以字母及數字編號,身穿制服,隨時遵守著作息表:起床、工作、吃飯、咀嚼、做愛。人們按照著理性歸納的「幸福」方程式,過著無慾無求的生活。
D-503,一體國偉大船艦「整體號」的建造人,不僅是一位忠誠的愛國者,更是一個邏輯思想宛如玻璃般透明澄澈的數學家。然而有一天,一個謎想的女子I-330,闖入他如時鐘般規律的生活。她臉上的X痕跡、雪白咬人的笑容、叢林綠野的氣息,熔蝕了D-503的理性,讓他陷入煎熬,掙扎在「我」的個人私慾與「我們」的國家利益之間,引領他走上抗拒既定體制的路⋯⋯
《我們》不只是一本震撼人心的科幻小說,或是一本發人深省的反烏托邦經典,最最刺入人心的,是那赤裸的人性──關於陰謀、利用、背叛、慾望、占有。以及在私利充斥之中,那一絲絲的真情。
「一百年前,薩米爾欽的《我們》首先推出海外英文版,六十四年後才正式重返它的故鄉;一百年後,薩米爾欽的《我們》重新在臺灣出版,而反烏托邦的世界正離我們越來越近——對邏輯與理性的絕對推崇會造成什麼後果,薩米爾欽早已告訴我們。」——馬立軒 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
「《我們》歷久彌新,對於《美麗新世界》、《1984》乃至當代反烏托邦文學皆有深遠影響,是部值得再三品味的經典作品。」——張惠娟 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退休教授
「當我變成『我們』,無孔不入的監視成為生活常態,情愛都變成一種社交、一項任務,這時,『我』已不再是我,『你』也不成為你。這部著名的反烏托邦小說是赤裸裸對現代社會集權主義的諷刺,直至今日重讀,仍然震撼人心,發人深省。對於身處當代世界的我們,為了所謂的『成功』、為了更美好的生活,為了符合社會價值標準,多少人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累成狗,抹滅了自我,拋棄了理想,『我』活成了『我們』,面貌逐漸模糊,泯滅於眾人之中,成為統一價值標準下的犧牲品。這樣的我們,與小說中『一體國』的國民,又有何不同?」——蘇淑燕 淡江大學俄國語言學系副教授
作者
葉夫根尼.薩米爾欽(Yevgeny Zamyatin, 1884-1937)
一八八四生於俄羅斯中部的列別姜。一九〇二年進人彼得堡理工學院攻讀造船工程學,其間積極參加革命活動,曾被捕而流放。一九三一年移民巴黎,直到一九三七年逝世。
薩米爾欽在求學時即開始寫作,以短篇小說取勝,受到當時俄國文學象徵主義的影響極大,以風格獨具的民間口語敘述文體,和幽默諷刺的筆墨馳譽文壇。他於一九二〇至二一年間寫成《我們》一書,以手抄本形式在俄國內部流傳,一九二四年流出國外出版英、法、捷克文等版本,但在俄國則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才正式解禁出版。另著有《省城紀事》、《穴居人》等小說。
譯者
趙丕慧
一九六四年生,輔仁大學英文碩士。譯有《杜鵑的呼喚》、《臨時空缺》、《少年Pi的奇幻漂流》、《24個比利》、《絲之屋》、《莫里亞蒂的算計》、《穿條紋衣的男孩》、《不能說的名字》、《易經》、《愛我,殺了我》、《失蹤的女孩》等書。
目錄
導讀:《我們》——三大反烏托邦經典之一/南方朔
一九二四年英文初版譯者序
札記一:一份公告、最睿智的線條、一首詩
札記二:芭蕾、方正的和諧、X
札記三:大衣、牆、作息表
札記四:有氣壓計的野蠻人、癲癇、如果
札記五:方形、世界的主宰、愉快又有用的函數
札記六:意外事件、該死的「顯然」、二十四小時
札記七:一根睫毛、泰勒、莨菪和鈴蘭
札記八:無理數根、R–13、三角形
札記九:禮拜儀式、抑揚格與揚抑格、鐵掌
札記十:一封信、錄音膜片、毛茸茸的我
札記十一:⋯⋯不,我想不出來,就這樣吧,無提綱。
札記十二:無限的限制、天使、讀詩有感
札記十三:霧、「你」、荒誕不經的事件
札記十四:「我的」、不可能、冰冷的地板
札記十五:瓦斯鐘、平滑如鏡的海、我注定永遠受煎熬
札記十六:黃色、二維的影子、無可救藥的靈魂
札記十七:隔著玻璃、我死了、走廊
札記十八:邏輯叢林、傷口及膏藥、再也不會
札記十九:三階的無窮小量、從額頭下方、翻過欄杆
札記二十:放電、思想的材質、零度峭壁
札記二十一:作者的責任、冰面隆起、最艱辛的愛
札記二十二:凝固的波浪、一切都完美了、我是微生物
札記二十三:花、晶體溶解、假如
札記二十四:函數的界限、復活節、刪掉一切
札記二十五:從天堂下凡、史上最大災難、已知的一切結束了
札記二十六:世界仍存在、疹子、攝氏四十一度
札記二十七:無提綱——不可能
札記二十八:兩個女人、熵和能、人體的不透明部位
札記二十九:臉上的線、嫩芽、非自然的壓縮
札記三十:最後的數、伽利略的錯誤、難道不會更好?
札記三十一:偉大的手術、我什麼都原諒了、火車相撞
札記三十二:我不相信、牽引機、人類碎片
札記三十三:(倉促成篇,沒有提綱,最後留言。)
札記三十四:自由民、晴朗的夜、無線電女武神
札記三十五:圓箍裡、胡蘿蔔、謀殺
札記三十六:空白頁、基督教的上帝、關於我的母親
札記三十七:鞭毛蟲、世界末日、她的房間
札記三十八:我不知道——也許只有一個:被丟棄的香菸。
札記三十九:結局
札記四十:事實、瓦斯鐘、我肯定
序/導讀
【導讀】
《我們》——三大反烏托邦經典之一/南方朔
近代文學史上,有三大反烏托邦經典:
一是俄國作家薩米爾欽於一九二一年完成的《我們》。它最先只在蘇聯以手抄本方式流傳,一九二四年流出海外,最先在美國出英文版,而後再有其他語文的版本。
二是英國作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於一九三二年所出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許多人認為此書受到薩米爾欽的啟發,但後來赫胥黎公開否認。
三是英國作家歐威爾(George Orwell)於一九四九年所出的《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他不諱言曾受到薩米爾欽的影響。
但這三大經典都已超過了半個世紀以上,特別是《我們》更超過了百年,這部作品的時代背景及其故事的寓意,對我們而言已太陌生。基於此,回顧整個烏托邦及反烏托邦文學的發展,並探索薩米爾欽的時代及《我們》的意旨,也就變得格外必需。
首先就「烏托邦」(Utopia)字源而論,它典出希臘文的「烏何有之鄉」(Outopia, Nowhere)或「善邦」(Eutopia, Good Place),因此,它所指的乃是虛擬的、假想的、並不存在現實上的理想之地。自從有了這種觀念,以及被定型為語詞後,它在西方文明史上,就是哲學家和文學家對現世不滿時表達期望的一種「寓言」。匈牙利社會思想家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在名著《意識型態與烏托邦》(Ideology and Utopia)裡指出,所謂烏托邦,代表的是被壓迫階級期待舊秩序瓦解的渴望。這種說法雖然沒錯,但卻窄化了它的內涵。如果我們從比較具有歷史縱深的角度來觀察,當可發現烏托邦概念其實是一直在變的。它在早期「理性」概念形成時,乃是哲學家與知識分子嘗試建造更合理社會的嚮往,諸如柏拉圖的《理想國》、湯姆斯,摩爾爵士(Thomas More)的《烏托邦》、培根(Francis Bacon)的《新亞特蘭提斯》(New Atlantis)、哈林頓(James Harrington)所寫的《大洋國》(The Commonwealth of Oceana)等皆屬之,這些都是啟蒙理性主義時代推動進步的重要著作。這些著作皆具有極強的理性主義色彩,它們所鋪陳出來的理想國度皆合理、平等、包容、有序,並沒有太多的煽情色彩。因此,這類烏托邦,後人遂稱之為「烏托邦派」(Utopianism)或「亞特蘭提派」(Atlanteanism)。烏托邦在這個階段所代表的是一種理性向上的呼聲,它是個好名詞、好概念。
不過,及至十九世紀後,由於資本主義體系進入初期的擴張階段,社會的不平等極為嚴重,而封建的政治與社會體制也完全無法發揮調控及制衡功能。於是,烏托邦概念隨著當時全球的社會主義風潮,也成了激進而空想的社會主義之代言主張。美國作家貝拉密(Edward Bellamy)於一八八八年所出版的《回顧》(Looking Backward)以及英國詩人、作家暨藝術家莫里斯(William Morris)於一八九〇年所出的《烏有鄉消息》(News from Nowhere),即是人們所熟悉的兩部充滿熱情,以及極有預言煽情性格的空想社會主義著作。其中《回顧》一書是在寫一個波士頓人偉士特,他於一八八七年入睡,醒來時已經是二〇〇〇年,美國已成了一個高度的社會主義國家。這部極有社會改革精神的著作出版之後,造成轟動,並啟發出左翼的美國「國家主義黨」的成立。至於莫里斯則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藝術家,他以彌賽亞般的精神預言一個道德性的共產社會之出現。這部作品對當時英國社會主義運動具有極大的領航作用。這兩部作品有極強的宗教道德使命感與煽情作用,因此它一方面被稱為「烏托邦派」,但同時也被稱為「千禧年派」(Millenarianism),以凸顯其具有基督教千年論般的改革熱情。
因此,十九世紀的改革狂飆時代及其之前的理性啟蒙時代,「烏托邦」都是一個好字眼,它代表的是改革,是理想,是對現狀的不滿與要求改變。英國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就曾如此讚揚烏托邦精神:「一幅世界地圖,如果沒有烏托邦,則它將不值一顧。」
不過,「烏托邦」是個好字眼的時代,在進入二十世紀後即逐漸成了過去。而「烏托邦」的被汙名化,當然是肇因於俄國革命的成功,以及俄共企圖用「倒砌金字塔」的方式,強硬地要把烏托邦在人間實現。俄國革命瓦解了人們數百年來的烏托邦精神,於是遂有了三大反烏托邦經典,而首開其端的,即是俄國作家薩米爾欽的《我們》。
薩米爾欽乃是俄國中部列別姜人,他的父親是個教師。他於一九〇二年起赴聖彼得堡理工學院就讀,專攻造船,在求學期間他即加入布爾什維克黨,稍後退出。一九〇五年他被捕放逐。一九一三年在獲得赦免之後,他才回聖彼得堡理工學院,講授海軍建築課程;一九一六年,他曾被派赴國外,監督海軍破冰船的委託建造。薩米爾欽在求學時即已開始寫作,以短篇小說取勝,受到當時俄國文學象徵主義的影響極大,這也是他的作品經常在象徵上怪異的原因。他於一九二〇至二一年間寫成《我們》一書,最先以手寫本的方式在俄國內部流傳。一九二四年才流出國外出版。俄國一九一七年革命成功及內戰期間形勢動盪,陸續有百萬以上專業人士移民外國,薩米爾欽在移民潮末期的一九三一年六月,致函史達林要求移民獲准,當年十一月移民巴黎,直到一九三七年逝世。
薩米爾欽的《我們》,乃是反烏托邦經典最早的一部。它具有科幻作品的外型,他自承受到科幻小說鼻祖威爾斯(H. G. Wells)於一八九五年所寫的《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的影響。而到了後來,《一九八四》的作者歐威爾則承認曾受到《我們》的啟發。由上述因果已可看出,《我們》這部作品在文學史上曾發揮過承先啟後的作用。
《我們》的故事,是在寫一個未來的世界。地球經過百年大戰,人口只剩十分之二。這些人在新的統治者——「造福者」——帶領下,以綠牆為界,成立了一個由鋼鐵玻璃建築物所形的嚴格理性國家。這裡的人已不再有姓名,只有號碼,國民稱為「號民」。他們的生活被嚴肅的理性宇宙方程式計算,吃化學食物,從進食到睡眠起床、散步與性,都採規定制與配給制。他們征服了飢餓、貪婪、嫉妒,達到了理性計算的幸福極致。這個國家叫做「一體國」。小說裡的主角是D–503,他是太空船「整體號」的設計師,一個數學家。他由與另外一個女「號民」I–330的接觸裡重新學到了感性,並知道綠牆之外還有別的殘餘人口存在⋯⋯
《我們》一書完成後,最初以手寫本方式在俄國內部流傳,由於當時俄國革命形勢初定,這部科幻否定、另有所指的著作,在時間不正確下當然也就變得政治不正確。當時俄國文學界教父如高爾基(Maxim Gorky)、沃隆斯基(Aleksandr Voronsky)等人,在看了手寫本之後都發表了負面的評價。高爾基甚至說:「這本書糟透了!完全不是有益的東西。這本書裡的憤怒是冷漠的和乾澀的,這是種老處女式的憤怒!」而後來支持這本書的評論者則表示,它不是在諷刺俄國,而是諷刺革命後初期當權的托洛斯基(Leon Trotsky)!《我們》這部作品所處的微妙時間因素,使得它被附加了許多政治聯想,縱使到了今天,大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本反共的反烏托邦作品,即是這種政治聯想所致。
相對而言,近年來美國紐約城市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暨史丹福大學教授馬夏爾,柏曼(Marshall Berman),的著作《一切堅固的皆化為風:現代性的經驗》(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一書裡,以整個西方近代文學史和知識分子史為基礎,所提出的解釋觀點就深刻多了。
柏曼指出,十八世紀起乃是西方城市大幅擴張的時代,以鋼鐵、水泥、玻璃為主的建築現代性取得了壟斷式的權威地位,建築道路及劇增的人口,使得城市首次成為文學的主要課題。法國的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英國的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俄國的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莫不如是。
而在十八世紀初的俄國,彼得大帝領受到理性時代這種現代性的強大力量,遂以整個國家的力量要替俄國打造一個這樣的現代性標竿城市。一七〇三年起,他藉著涅瓦河將拉多加湖的水通往芬蘭灣,而後進入波羅的海。彼得大帝在原來的沼澤地建市,將把它變成海軍及貿易中心,成為通往西方的窗口——也就是今天的聖彼得堡。他引進了英、法、荷、義大批工程專家,而他自己也去過荷蘭學海軍。在他罄全力建市之下,一個十年內,聖彼得堡即蓋了三萬五千棟建築物,兩個十年內,即多達十萬人口。到一八〇〇年時,莫斯科人口二十五萬,聖彼得堡已二十二萬;到一八九〇年聖彼得堡人口破百萬,為繼倫敦、巴黎、柏林的歐洲第四大城。聖彼得堡的建築巨大主義和冷冰冰的都市性格,使得俄國文壇從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的長詩《青銅騎士:彼得堡的故事》(The Bronze Horseman: A Petersburg Tale)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Notes from Underground),都以這個城市的專權、冰冷、疏離等為批判對象。俄國古代那種緊密而有人性的小城在這個大城裡已告消失,人在冰冷的鋼鐵玻璃森林裡已告失去。
而除此之外,十九世紀的歐洲大城,在建築上後來迷戀鋼筋玻璃的「水晶宮」建築物,英國的水晶宮建於一八五一年,成為世博會會場;而後該水晶宮由海德公園移至塞登哈姆山(Sydenham Hill)。當時俄國首要知識分子切尼斯海夫斯基(Nikolai Chernyshevsky)曾於一八五九年訪英時一瞥該水晶宮,返俄後即為鋼筋玻璃建築的美學現代性極為歌頌。
因此,聖彼得堡乃是俄國城市現代性的標竿城市,也是俄國知識分子反省現代性的樣本,普希金的《青銅騎士》,整首詩是在反省批判彼得大帝在聖彼得堡建市裡的角色,整首詩以「他」、「他們」為批判的代號。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則是在隱喻聖彼得堡居民的疏離。在這些先進帶路下,薩米爾欽在一九二二年出版《穴居人》(The Cave),基本上是在追隨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的先例,認為現代城市的荒涼冷漠及殘酷非人,使得現代人與古代穴人已無異。而他的《我們》,則無疑是在呼應著普希金,並對切尼斯海夫斯基的觀點做著批判。他的著作裡的玻璃的負面象徵含意,對凡夫俗子的「我們」與造福者的「他」、「他們」對立起來,加上他自己是造船專家,在小說裡被變形為太空船設計師。所有的這一切都可以看出,它其實是在對彼得大帝以降的城市現代性做著反思。《我們》和反共不反共毫無關係。
不過,作品經常會在時代中被扭曲。《我們》因為它的時代,而被塑為反共反烏托邦作品之始;到了歐威爾寫《一九八四》,他直承受到了《我們》的啟發。從此之後,《我們》的反共這個帽子就再也摘不下來,「反烏托邦」這個名詞也就和「反共」同義,而「烏托邦」當然也就和共產主義掛上鉤,完成了「烏邦托」這個名詞的汙名化。
因此,由烏托邦到反烏托邦,我們已可看出「烏托邦」這個名詞由好名到惡名,乃是經過了一段漫長的過程。大體而言,在俄國一九一七革命前,它是個好名詞,代表理想主義與公平正義;而在俄國革命後,由於冷戰對峙,在時代的擠壓拉扯下,這個名詞遂被越擠越窄,烏托邦就等於共產主義。在西方甚至形成一種氣氛,知識分子只要談理想主義就會被扣上共產主義的帽子,在「烏托邦」被汙名化的過程裡,真正被汙名掉的,其實是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和良心血性啊!而除了烏托邦被汙名化之外,在整個一九五〇年代,西方甚至將資本主義論述之外的所有選項都稱為「意識型態」,將它也徹底汙名化。透過將烏托邦、理想主義、其他選項皆汙名化的過程,西方的主流論述遂能在亳無阻擋下持續擴張。
不過,誠如近代最重要的烏托邦思想家布洛赫(Ernst Bloch)所指出的,人在世間,只有不斷的改善個人與集體的生存環境,始能彰顯個人與集體的生存意義。因此,人的意義是在他會「變成」(becoming)什麼,而不在於他被「給定」(became)成了什麼。而「變成」即是最終極的理想主義,也是烏托邦的源起。當代美國思想家雅可比(Russell Jacoby)在《烏托邦的終結:冷漠時代的政治與文化》(The End of Utopia: Politics and Culture in an Age of Apathy)裡即指出,戰後世界在反共意識型態下,一切與理想主義有關的符號都被汙名化,這也等於褫奪了理想主義和知識分子的角色。近代每個國家都出現了「知識分子到哪裡去了」這樣的課題,即是上述汙名化所造成的結果。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只有技術專家,因為技術專家無法預見長期的問題和系統性的問題,這種更宏觀的課題,只有透過知識分子的觀照,始有可能被預見。若一個社會缺乏了改革的知識分子熱情,這個社會即會在冷漠中受制於單一邏輯並趨於惡化。雅可比教授指出,當今的社會,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在被汙名化後已熱情熄滅,於是知識分子遂被逼往瑣碎事務上,因而出現了所謂的「零售聰明,批發瘋狂」的現象。他的意思是說,當代知識分子在小地方抓竅門很靈光,面對大問題則保持緘默,任由情勢惡化。這樣的聰明又有何用?
固然,在烏托邦心態主導下,知識分子雖然有可能熱情過度,在救贖心態下而傾向於尋找一勞永逸但卻不切實際的社會解藥,反而造成社會災難。但借鏡歷史,現在這個時代在一元化價值觀主宰下,世界上無論貧富、戰爭、氣候、剝削與歧視等各種問題皆已日趨嚴重,這不正是知識分子的改革熱情與警戒功能長期被邊緣化所致嗎?
《我們》一書裡,描繪的是一個社會當價值單一化,並以此價值片面為幸福做出定義,認為這種幸福即是極致,並企圖將這種單一價值的「理性之軛」像對待牲畜一樣,套在世界及宇宙每一個人身上。這種種自以為的幸福,其實是災難;這種「理性之軛」,則其實是枷鎖。由這部作品已顯示出,單一理性所造成的世界之恐怖。這不正更加提示我們,知識分子更要對單一價值的偏差提高警覺,並持之不懈地致力於對未來的關切與改革嗎?
試閱
札記一
提綱:一份公告、最睿智的線條、一首詩
今天《一體國官報》刊登了一份公告,我把原文轉錄如下:
整體號再過一百二十天即打造完成。第一艘整體號升入太空那歷史性的一刻即將到來。一千年前,各位英勇的祖先征服了整個星球,建立了一體國的權威,而在今天各位則是要成就更輝煌的豐功偉業:有了這艘噴火式、電動、玻璃材質的整體號輔助,你們將解出無窮的宇宙方程式之謎。你們將征服其他星球上的未知生物,他們可能仍處於原始的自由狀態中,為了他們著想,你們會為他們戴上理性之軛。萬一他們不了解我們為他們帶來的是經過數學方法計算,毫無瑕疵的幸福,那麼我們就有責任來強迫他們享此幸福。但是在訴諸武力之前,讓我們先試試語言的力量。
因此,以造福者之名,我們向一體國全體號民宣布:
凡自認有文采者,都必須撰寫論文、頌詩、宣言、詩歌或其他作品,頌揚一體國之壯麗雄偉。
這些作品將會是整體號載運的第一批貨物。
一體國萬歲,號民萬歲,造福者萬歲!
轉錄這份公告時,我覺得雙頰滾燙。不錯,是要解開宇宙方程式的答案。不錯,是要拉直野性原始的弧,拉成一條切線——漸近線——一條直線。因為一體國的線就是直線,偉大、神聖、精確、睿智的直線——所有線條中最睿智的一條線。
我是D–503,整體號的建造人,一體國眾多數學家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我的筆向來寫的是數字,對於創作母韻及節奏十分陌生,因此我只是盡量記下我的所見所聞,說得更精準一點,是記下我們的想法(一點也沒錯,我們,就讓我這本札記叫做《我們》吧)。不過既然這本札記是衍生自我們的生活,衍生自一體國完美數學生活的產物,無論我的意願或是文采如何,衍生物難道就不能是一首詩嗎?可能的。我相信,我也知道。
我一面寫,一面感到臉頰熱辣辣的。這感覺必然就像是女人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腹中有了眼睛還看不見的人類在脈動。那是我,又不是我,而且在漫長的幾個月中,我必須要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鮮血來滋養它,然後再痛苦地從自己的體內撕扯出來,把它奉獻在一體國的腳下。
但是我準備好了,就像我們每一個人,幾乎每一個人。我準備好了。
札記二
提綱:芭蕾、方正的和諧、X
春天。從綠牆之外,從看不見的荒野之外,風吹來了不知名花朵的黃色蜜粉。甜甜的花粉讓你的嘴脣乾燥,讓你每隔一分鐘就會去舔舔嘴脣。我在今天街上見到的每個女人的嘴脣大概都是甜的(當然男人也是一樣)。而這或多或少阻礙了我的邏輯思考。
可是那片天啊!藍藍的,一點雲也沒有(古人的品味可真是荒誕不經,他們的詩人看見了那些荒謬、無序、亂七八糟累積的水蒸汽,竟然會詩興大發!)。我只愛——我相信我可以放膽地說,我們只愛——這樣一片萬里無雲、乾淨無瑕的天空。遇上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整個世界就如同綠牆一樣,如同我們所有的建築一樣,是由堅實耐久的玻璃鑄造的。遇上這樣的日子,你能看見事物最藍的底層,看見事物未知的、奇妙的方程式——即使在最眼熟的日常用品上也看得見。
打個比方吧!今天早晨我在建造整體號的船塢,突然間就看見了:車床;調節器球體閉著眼睛在運轉,對周遭一切渾然不覺;曲柄閃爍著,左右搖晃;平衡桁得意地擺動肩膀;沖模插床的鑽頭隨著無聲的音樂跳上跳下。剎那之間,在淡藍色陽光照耀下,我看見了這場壯觀的機械芭蕾之美。
緊接著,我問自己:為什麼覺得美?為什麼舞蹈會美?而答案是因為那是不自由的動作,因為舞蹈的深奧意涵就在於全然的服從美學,就在於理想中的非自由。假如說我們的祖先真的在生活中最欣喜的一刻(宗教儀式和閱兵典禮)會手舞足蹈的話,那也只有一個意思:非自由的本能早在無法追溯的年代就根植在人類心中,而我們,在我們目前的生活裡,只是有意識的⋯⋯
我得先停筆了:顯示器響了。我抬頭看:想當然耳是O–90。半分鐘內她就會來邀我去散步。
親愛的O!我老是覺得她是人如其名:比母性標準矮了十公分左右,整個人顯得圓滾滾的,再配上那粉紅色的O——她的嘴;每次我開始說話,那粉紅色的O就會微微張開。還有她手腕上肥肥的肉褶,就跟嬰兒一樣。
她進來時,邏輯的飛輪仍在我心中全速滾動,完全是慣性使然,我才能開口跟她說起我剛建立的公式,涵蓋一切的公式——舞蹈,機械,以及我們每一個。
「很妙吧?」我問道。
「對,很妙。」O–90朝著我露出紅潤的笑臉。「春天來了。」
喔!拜託。春天⋯⋯她竟然在談春天。女人啊⋯⋯我陷入了沉默。
樓下的大街人來人往。這樣的季節,下午的私人時間都花在額外的散步上。一如往常,音樂廠的喇叭播送著「一體國進行曲」,號民走路都排成橫列,四個一列,隨著音樂走得意氣風發——成千上萬的號民,身穿淺藍色制服,胸前別著金色徽章,徽章上有每個男女的國家編號。而我——我們四個——只不過是在這條巨河中數不完的一朵小浪花。在我左手邊是O–90(如果這是由一千年前我某個毛茸茸的祖先來寫的話,他很可能會用那個可笑的稱呼「我的女人」來描述她),我右手邊是兩個我不認識的號民,一男一女。
天空藍的教人快慰,小小的太陽在每一個胸章上閃耀,一張張臉上看不出一點思考的瘋狂所投下的陰影⋯⋯光線。你懂我在說什麼嗎?萬事萬物都是由某些單一的、發光的、微笑的物質所構成的。還有銅管嗒嗒嗒!嗒嗒嗒!地演奏著,黃銅階梯在日光下閃爍,彷彿每一階都把你帶得更高,攀向那令人目眩的藍天⋯⋯
此刻的我又像是今天早晨在船塢一樣,看什麼都像是第一次看:那筆直不變的街道,人行道那閃爍的玻璃,透明房舍那神聖的平行六面體,一排排灰藍色隊伍那方正的和諧。而我感覺到不是我之前的世世代代,而是我——沒錯,就是我——征服了舊上帝和舊生活,是我創造了這一切。而我就像座高塔,我連手肘都不敢動一下,唯恐牆壁、圓頂閣、機械會在我四周崩毀粉碎。
接著,跳過了好幾個世紀,從+到-。我想起了(顯然是對比產生的聯想),我猛然間想起了從前在美術館看過的一幅畫:畫的是二十世紀的一條街道,混亂得教人眼花,擁擠的人群、車輛、動物、海報、樹木、色彩、鳥類⋯⋯聽說這些東西真的存在過——可能存在過。這簡直是太不可能,太沒有常識了,我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笑聲一響,立刻傳來回音,來自我的右邊。我轉過去:一抹白光閃過——是出奇白皙銳利的牙齒,屬於一名陌生的女性臉孔。
「對不起!」她說,「可是你看著四周的表情是那麼興致勃勃的樣子,就像是某個神話傳說裡創造了世界之後第七天的上帝。我覺得你似乎是以為連我都是你一手創造出來的,我當然是感到受寵若驚啦⋯⋯」
這番話說得一絲笑容也沒有,我甚至敢說其中還隱含著某種敬意(也許她知道我是整體號的建造人)。不過在她眼中,也可能是在她的秀眉上——我分辨不出來——倒是出現了一個陌生的、令人著惱的X,我參不透是什麼意思,沒辨法用數字去定義。
也不知是為了什麼,我竟感到發窘,期期艾艾地想跟她用邏輯來解釋我為什麼發笑。很簡單,我說,這個對比,這個現代與過去無法跨越的鴻溝⋯⋯
「為什麼說無法跨越呢?」(哇,那口牙可真是白啊!)「鴻溝上方架座橋不就跨越了嗎?你想想吧,像鼓啊、軍營啊、行伍什麼的也都是存在過的啊,所以⋯⋯」
「說得好!」我大喊一聲(真是驚人的巧合:她幾乎是幫我說出了我要說的話,我在散步之前寫下來的想法)。「妳知道,就連想法都曾經存在過呢。而這是因為沒有人是獨一的,我們都只是其中之一。我們大家都極其酷似⋯⋯」
她說:「真的嗎?」
我看見她的眉毛挑到了太陽穴上,成了一個銳角,就跟X字母的小犄角一樣,這一次又是搞得我茫然失措。我瞧瞧左右,而⋯⋯
在我右邊——她苗條銳利,柔順得不得了,像一條鞭子,I–330(我現在看見她的名字了);在我左邊——是截然不同的O,渾身上下都是圓弧,手腕上還有嬰兒似的肉褶;而在我們這排的尾端是一名我不認識的男性——怪裡怪氣的,不但是彎腰駝背,而且好像連下半身也跟著彎,活像是S字母。我們四個一點相似的地方也沒有⋯⋯
我右手邊那個I–330彷彿是攔劫了我慌亂的視線,嘆口氣說:「是啊⋯⋯唉!」
說真的,這聲「唉」可嘆得真是時候。可是她臉上的表情,也可能是她的語氣,又像是在說什麼⋯⋯我突然用很少見的尖銳語氣說:「沒有什麼好唉的。科學在進步,很顯然就算不是現在,再過個五十、一百年⋯⋯」
「就連每個人的鼻子⋯⋯」
「對,」我幾乎是用吼的了,「鼻子。如果真的有嫉妒的理由的話,不管是什麼理由⋯⋯要是我長了一個塌鼻子,另一個人⋯⋯」
「哦!你的鼻子,套用舊時代的說法,長得很『古典』。可是你的手⋯⋯我們來看看,我們來看看你的手。」
我最受不了讓別人看我的手,毛茸茸的,愚蠢的隔代遺傳。我伸出一隻手,盡可能漠不關心的說:「一隻猩猩的手。」
她看著我的手,又看著我的臉。「真是耐人尋味的組合。」她用眼睛衡量我,活像是放在天平上秤,而她眉梢又翹起了兩個小犄角。
「他是跟我登記在一塊的。」O–90紅潤的嘴脣張開來,帶著急切和喜悅。
我真希望她沒開口,這會兒說這話未免太沒頭沒腦了。整體來說,這個親愛的O⋯⋯我該怎麼說呢⋯⋯她的舌頭老是在不該動的時候動;舌頭的速度應該要比思考的速度慢個幾秒,絕對不能反其道而行。
大街盡頭蓄電塔上的鐘敲響了十七下,私人時間結束了。I–330跟那個S形男性號民離開了。也不知為什麼,他那張臉讓人見了會肅然起敬,這會兒也似乎熟悉了許多。我必然是在哪兒見過他,可是是在哪兒呢?
臨行前,I–330又掛著她的X笑容說:「後天到112演講廳來。」
我聳聳肩。「要是我被指派到那間演講廳的話⋯⋯」
而她卻不知為什麼很篤定地說:「你會的。」
這女人讓我感覺很不愉快,就像是一個方程式裡冒出了一個解不開又莫名其妙的數。我很高興至少可以和親愛的O獨處個幾分鐘。
我們手挽著手穿過了四條街,到了轉角,她得右轉,我得左轉。
「我很想今天去找你,放下窗簾。今天,現在⋯⋯」O怯生生地抬起渾圓、藍晶晶的眼睛看我。
她真是好笑!我還能怎麼說呢?她昨天才來過,她也跟我一樣清楚我們下一次的「性交日」是後天。這又是一次她那種「說話跑在思考前頭」的老毛病——就跟偶爾引擎提前點火一樣(有時候可是有害的)。
分手之前,我吻了她可愛的藍眼睛,碧藍藍的,一點雲朵也沒有,我吻了兩次——不,我還是精確一點——三次。